“要找出这个人,按理说不是很难,因为他必然符合几个条件。第一,出事前后以及在过去三四个月时间里,不时有机会接近慕令主;其二,少卿警觉性极高,要对他施术而不被察觉并不容易,这就代表下手之人必定深得信任。能够符合这两条的怀疑对象屈指可数,要么是得力的下属,要么是常相往来的朋友。当然,还需声音动人,通晓音韵,才有本事掌握梵音术。”洛湮华说道,“而实际上,锁定目标很费了一番功夫,因为这位意图一举倾覆琅環的始作俑者不仅行事缜密,而且他的家世、外表都如梵音术一般,有很强的迷惑性,令人不知不觉犹豫再三,唯恐错冤于他。”
在寂然的厅堂中,他沉静的声音仿佛多了几分山雨的清寒:“南宫公子苦心筹谋,让死去的裴姑娘替你背负罪责,当真不担心遭到报应么?”
话音落下,举座哗然。纵使少数心思灵敏的宾客一路听来,已经隐约有了预感,此刻仍是惊愕莫名,所有的目光纷纷投向南宫琛。江南最著名武林世家之一的少主人,谦谦如玉的贵公子,更是慕少卿自小的好友,交情莫逆,众所周知,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替魏无泽效力,行阴诡之举?
然而静王的叙述严谨明晰,令人自然而然心生信服,想来若没有把握,以琅環宗主的身份绝不会轻下结论。
“江宗主,这等玩笑不是随便开的!”南宫琛脸上闪过错愕,一向温煦的微笑消失不见,跟着眉间紧拧,拂然不悦,“难道就因为在下粗通音律,又是少卿的世交好友,能够符合你推断出的那些条件,就得平白蒙上凶嫌之名?”
说着,他神情有些激动:“若不是舍弟推重江宗主的人品,一再拉我到怀壁庄拜会,南宫家大可选择缄默旁观,何必要卷入风浪!我好意相告实情,换来的却是被当众损毁名誉,琅環就是这样对待朋友的?”
南宫家一向名声甚好,眼见场面急转直下,一众宾客多少有些尴尬,便有人想出言缓和:或许当中有误会也未可知,大家慢慢说清就是了,莫要太过伤了和气。
“万剑山庄发生变故时,除了慕令主,南宫公子是唯一在场的知情之人,所以我很感谢长公子的及时来访。”洛湮华从容说道,“然而论起疑点,长公子却更甚于裴姑娘。只是同样的罪状,如果是一名身份低微、无人出头的女子所为,多数人都会容易接受,而换做出身世家的名门公子,却往往被看做无稽之谈。”
“怀疑也要有凭据,靠着莫须有三字强加于人,那是朝廷的做法,可收服不了武林人心。”南宫琛愠道,“裴素雪自尽前的诸般举动以及指控,少卿全都亲眼目睹、亲耳听见,可不是我编出来的。江宗主费尽周折证明她的话是别有用心的谎言,好不容易令得大家都相信了,怎么又突然反口,无端将在下当做了靶子?如果没有充足的理由,南宫家虽然比不了琅環势大,说不得也要讨一个公道!”
语气仍保持温和,不失风度,但辞锋锐利,隐然有逼人之势。
“裴姑娘所言确为虚假。”洛湮华不理会他的质问,淡淡说道,“而一个人说假话有许多缘故,可能是有意为之,也可能迫于无奈,甚至是受人利用。一旦变换角度看待,裴姑娘之死就很值得推敲了。她与琅環本无牵扯,懂得梵音术的似乎也不是她,那些不合常理的言行又是从何而来?答案其实很简单,真正下手的人连少卿的心志都能动摇,操控一个十八九岁的普通少女又有何难?因此在我看来,裴姑娘的存在算不得扑朔迷离,她是真凶精心挑选、用以完成计谋的工具,而且作为掩护,还有比这位姑娘更适合的替罪羊、障眼法么?”
众人不禁悚然动容,结合种种情况,裴素雪确实不像有能力祸乱琅環,而循着静王的思路,一应解释不通的地方却能豁然开朗。连鸣剑令主都被利用彻底,遑论一个寻常女子?
“裴姑娘究竟担任了什么角色,万剑山庄是否另有内奸,全是琅環自行在调查,如今突然言之凿凿,到底有几分靠得住?”南宫琛起身四下一揖,冷然说道,“我虽然不知道江宗主意欲何为,但话已经到了这个份上,势必要见到真章。大家都已看得清楚,今日是琅環率先针对于我,倘使不能当众说个明白,我南宫琛担不起如此折辱,唯有原样奉还一途。请诸位前辈为在下做个见证!”
慕少卿觉得自己能听懂每一句对话,却无法理解它们合起来的寒意,他整个人仿佛被浸入了冰水,不断下沉,在寒冷中呼吸困难。他不信,当然不信,然而乱成一片的记忆中,原本迷离模糊的片段忽而闪现,清晰地映在脑海,是那个少女最后的神情。生命将尽的一刻,她的眼睛似乎并没有看着咫尺外的自己,而是在极力寻找其他什么,满是难以形容的惊骇。是真实还是幻觉,那不是一个自尽赴死的人会有的表情,而像溺水垂死时绝望地寻找最后一块浮木。
由于心神震动,他没能听清南宫琛以及其他人在说什么,待到回过神,耳畔是洛湮华淡然的声音:“试想魏无泽的全盘布局,正值洛城比武较量激烈之际,埋伏在漕邦与万剑山庄的两名符卫各自发动,或叛乱夺权,或设计策反,结果一失败一得逞。漕帮拿住了邵青全,荀帮主邀我江上晤面的消息一经传开,唯一还未暴露身份的那一位不免要辗转难眠,担心邵青全口中漏出不该说的情报,连累了自身安全。这也是为什么南宫公子此前连着两三个月一味推脱、不肯透露内情,却在我住进怀壁庄后第一时间前来相见的原因,与其让琅環循着梵音术这条线索查下去,不如抢先抛出准备好的替身,将所有人的焦点锁定在裴姑娘身上。主动造访虽是险着,但有阿瑾在,能够将我的戒备降到最低,还是值得一试的。”
远处隐隐传来喧哗之声,但厅堂中人人全神贯注,谁也未曾多加留意。
“采用这种方式,最巧妙的地方在于利用了心理上的弱点。想我本就心急如焚,又是初初获得讯息,满心思考的都是将使用梵音术对付琅環的敌手找出来,南宫公子的出现恰如及时雨一般。在我而言,梵音术一事乃是不为他人所知的机密,长公子于不知情下讲述事发经过,却能处处契合,解惑之余令人更增信任,一旦先入为主,自然越陷越深,直至深信不疑。”话到此处,洛湮华停顿了一下,“但是调换立场,倘若长公子就是真正身怀梵音术的内应,情势立时倒转,知己而不知彼的成了我江华,加上裴姑娘的身世、经历本身具有迷惑性,这一道迷魂阵堪称完美。”
说着,他微微叹了口气:“初见当日,琴箫相和,廊下夜谈,南宫公子给人的感觉,岂非同样也是毫无缺陷,近乎完美?可惜的是,假的终归是假的,不能取代真相。”
洛凭渊默默听着,心情相当复杂沉重。他了解的内情远比旁人为多,结果一样陷在疑阵里,总是琢磨着揭破裴素雪的隐藏身份,即使在静王最终提到真凶另有其人时,也迟迟没有想到南宫琛身上。是一叶障目,还是已将南宫家的两位公子视作了朋友,内心深处不愿相疑?此刻回想,从南宫琛让弟弟代为前往洛城参加三国比武的时候起,变故已处于酝酿阶段。慕少卿身边不时出现南宫琛的影子:住进万剑山庄、协助清查内奸,参与、目睹出事过程,应容飞笙之请登门帮忙说和,再就是皇兄与自己一行抵达金陵后的一系列往来。在聚仙楼立约后的十余日里,南宫家长公子大半时间也都守在山庄,是出于朋友之情在帮助慕少庄主,还是……?他心里涌起一股寒意,望一眼面色惨白的慕少卿,头一回产生了同情,觉得对方也没那么欠收拾了。
“江宗主说完了?”南宫琛沉着脸问道,“敢问证据在哪里?还是琅環办事全凭臆测,江宗主想到什么就是什么?”
他冷笑一声:“无凭无据,就是污蔑!有众位前辈在此,这里可不是琅環的一言堂!”
第一百三十九章 水落石出 下
天宜十八年,也就是大约四年前,纳兰玉的行迹出现在徐州明谭寺,法号不是了因,而是叫做广深。明潭寺是一座山中小庙,人烟稀少,香客罕至,禅房三四间,僧人五六名,条件十分清苦。但是在广深禅师落脚挂单的大半年期间,每月总有几回,会有一位年轻公子不辞山高林密,上门探访,广深称他王公子。两人说是下棋谈禅,常常出寺门转往后山,一去就是几个时辰甚至一两日。据寺中僧人回忆,王公子二十出头,尽管衣着简朴,但面如冠玉,举止不俗,一望而知不是寻常人家出身。
“明谭寺的老住持前年过世,原先的僧人也四散离去,但玄霜还是设法找到了其中一个。”洛湮华道,“是寺中负责扫地挑水的小弟子,因为经常为王公子开门,所以印象很深刻。南宫公子陪少卿上聚仙楼时,他就在楼门附近,认出了你。长公子可要见见故人?”
“江宗主花这么大功夫,是想证明什么呢?”南宫琛的表情毫无变化,“且不说深山古寺中是否真的有过广深禅师和王公子,凭着一个小和尚,就要指认广深是纳兰玉,王公子是我,而我还学会了梵音术,听命于魏无泽?所谓捕风捉影,真真莫过于此了!”
“南宫公子当年似乎也正好不在金陵吧,据说是外出游历,不知到了哪一处名山大川,有没有能替你证明行踪的朋友?”朱晋沉声道。他见对方态度越来越倨傲无礼,不由心中火起,语气也带上了几分质问。
南宫琛道:“在下去哪里,拜会什么人,似乎还用不着向琅環解释交代。”
“看来长公子很有把握,自信行事滴水不漏,不可能被我抓到实据。”洛湮华淡淡笑了笑,事实上,如果不是去年纳兰玉以梵音术袭击洛凭渊,引起了琅環和靖羽卫的注意,仓促间收集相关情报必然如大海捞针一般艰难,“里里外外的蛛丝马迹,扯起来耗费时间又没意思,不妨先放一放。但阁下有没有想过,既然我早已起疑,为什么连着许多天都不曾戳穿,而是任由你出入万剑山庄,留在慕令主身边?你几次三番安排少卿听云台普安咒,明明效果很好,对施加梵音术颇有助益,为什么偏偏比武中阿瑾吹奏一曲,却骤然激发了清心诀,使得你前功尽弃?”
慕少卿混乱的脑海里像是划过一道电光,近几天,云台普安咒的曲调确然不时在耳畔飘过,晚间书房少坐,厅中对酌,从剑堂走回居处的途中,悠扬的乐音就从或远或近的角落杳杳传来,时候一长,莫名地引人心乱。南宫琛这段日子在山庄帮忙,从家里带来的不止醇酒,还有几名技艺娴熟的乐师,说是为试剑大会增添气氛。慕少卿练剑期间不大饮酒,对弹琴奏曲方面倒没什么意见,由得好友去折腾,庄里如今少了高明的琴师,想必满足不了南宫家的挑剔品味。至于他自己,除去有时会想听一听清涧兰舟曲,其他全不走心,在今天之前,从未想过无形无色的音韵中也会藏有杀机。如果说洛湮华是将云台普安咒作为触动清心诀的药引,南宫琛为什么不约而同地也让自己听同一支曲子?
他心中惊涛骇浪,脸上也随之变色,浑然不觉许多人正看着自己。众宾客见慕少庄主神情惊怔不定,却没有否认的意思,就明白静王所言不虚。看来南宫琛果真动过一些手脚,就不知云台普安咒中还藏了什么玄机。
洛凭渊回想十天前的晚上,从皇兄院中出来,遇到几位朋友坐在长廊上听二公子南宫瑾吹笛。闲谈中,从清涧兰舟曲的来历说起,自己提到静王早年意外发现云台普安咒与清心诀之间存在冲撞相克,会造成心神不安的反效果。原本还不了解皇兄为什么嘱咐自己一定要觅机说出这件事,如今看来,莫非是为了于不经意中透过南宫瑾,传给处身万剑山庄的南宫琛?
想明此节,他心中顿时通亮:慕少卿早年习练过清心诀的事极少人知情,连琅環中的同伴都不清楚,南宫瑾应该也是一样,但南宫琛作为慕少庄主的总角之交,想必却是心中有数的。长公子亲自守在慕少卿身边掌控行事,却将弟弟留在怀壁庄,从而获知琅環的动向。自己说者无意,南宫瑾听了也只会视为一种提醒,鉴别乐曲时加倍慎重,但落在有心人如南宫琛耳中,却代表了截然不同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