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凳被踹翻一瞬间,孟夜来毫不犹豫地伸手一抹袖中的鬼王召阴符,几条早就在下面准备就绪的鬼影嗖嗖嗖从外面冲进来。
榴莲小妖见床上新娘离魂坐起,已经受了不小的惊吓,此刻面对着门,又见几条拿着锁链斧钺的凶神恶煞的鬼影风风火火地冲进来,倒吸一口凉气,立刻蹲下抱头。
这小妖本来就圆滚滚,一抱头直接缩成了个刺团儿,含泪大叫道:“有有有鬼啊——呜呜娘亲我好害怕——你们不要过来啊!!”
孟夜来:“……你一个树妖,恶鬼的坐骑,有资格怕鬼吗??”
众鬼差:“……什么东西,怎么这么臭?”“哇,好浓郁的果香啊!”“你有病啊,哪里香了??分明就是一股……味啊!”“本来就很香,你一个无头鬼头都没有鼻子当然也不好使!”
孟夜来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她想到一件事情。准确的说,是一句话。
赵大有说那夜他洗完澡湿发提灯,路遇在河边许愿的赵芜儿。她问,哥你去了哪里,身上怎么有一股味道?
一般人若是闻到对面来人身上有奇怪的气味,大抵就会像这些鬼差一样问,“是什么气味”“你身上是不是沾了什么东西”。
赵芜儿问的却是“你去了哪里?”
好奇怪。
在来人明显是在房中洗漱出门的情况下,她却问,你去了哪里?若非她提前早已经知道他去了哪里,怎么会这么问?
这疑惑一闪而过,没等她细想,赤雄和百里已经带着几个鬼差冲在前面,喝道:“你们两个,蹲下!你也抱头,老实点!”
五通被孟夜来从凳子上踹下来之后,忽然见到如此之大的阵仗,整个吓愣住。
夜叉鬼一喝,他居然真的老实巴交地蹲下抱头,叫道:“各位有话好好说,别打、别打我!”
蹲下抱头喊话一系列动作之流畅,让人不得不疑惑他以前是不是经常被抓包加挨打。
谢琅负手从角落里施施然走出来,孟夜来有点疑惑地对他道:“嘶,你觉不觉得,这个五通抓得有点太容易了?他好像没有传言中说的那么厉害嘛……”
这边鬼差正盘问小妖和五通,谁知五通道:“各位鬼差老爷,你们是不是抓错鬼了?我不叫五通,我叫王七宝啊……”
赤雄瞪眼道:“你不是南境来的邪祟五通郎君?”
那锦袍鬼茫然道:“我,我是丰城土生土长土死的鬼……从来没去过南境……前不久在山崖上跌死的……”
赤雄厉喝道:“那你今夜怎么会突然来这里!”
王七宝瑟缩地抖了一下,道:“我被抓做伥鬼,是鬼修姑娘命我前来此处的……还让我踩着这小妖过来,然后按她教的说几句话,什么‘汝’啊‘吾’啊的,我、我还背了好几个时辰,我现在还能背,第一句就是‘你是赵家小姐’,第二句是……”
孟夜来上前,拎起那圆滚滚的榴莲小妖,“你呢,你为什么叫他五通大人?”
榴莲小妖含泪,瓮声瓮气地道:“我我我也是被鬼修姑娘叫来的……我不认识他他他啊……是鬼修姑娘让我这么叫的……”
这世上的鬼修千千万,但它们口中所说的“鬼修姑娘”自然都是同一人。
孟夜来恍然,他们此前的推理,过程全部都对,但是结论却错。
他们本以为五通的信徒大多是男子,却忽略了,出于各种理由,五通这样的恶鬼也会有女信徒。
并且于五通这样淫邪的鬼祟而言,为数不多的女信徒更受他偏爱。
百里在一旁大声道:“你是树灵,为何听从于鬼修?”
“因为我我我……”榴莲小妖似乎难以启齿,又万分委屈。
须臾,孟夜来缓缓道:“因为你砸死了人,方才生灵便沾恶血,所以你成妖了。这时候刚好有一个人路过,道是能帮你收拾残局,只要你为她做事即可,所以你成了伥妖,是不是?”
以阴气怨气和鲜血咒术与鬼怪结契,是鬼修修炼法门之一。
榴莲小妖呜呜抹泪,抱着脑袋道:“嗯……当时好害怕啊呜呜,我不想被连根拔起……”
孟夜来摸了摸自己的脸,原先赵大有所说的话里面有几句她本来是有疑问的,但因为千头万绪,便让那些疑问溜走了。
此刻心念斗转,疑问忽然开朗,她心道一声“糟了”,对众鬼差道:“不对劲,先出去!”
这边有鬼差大吼一声,“他妈的,外面的阵法怎么变了!不是我们设的那道,出不去了!”
百里吼道:“本来是瓮中捉鳖,被人当鳖给捉了!”
话音刚落,外面的天突然黑下来——
不错,现在的确是黑黢黢的深夜,但原本深夜还有一点月光,现在仿佛连月亮的一点微光也消失,整间屋子像一个关起来的匣子,完全的漆黑,一丝光也没有。
说像匣子,整间屋子竟真像个匣子一般剧烈震动起来,脚下的地面开始倾斜,如同漩涡般颠转。
黑暗中,妖妖鬼鬼在耳边乱嚎怒吼,似乎被这阵颠簸掀飞到了半空之中。
刹那之间,这间屋子仿佛变成了烈火地狱,屋顶落下无数炽浆火雹,地面处处腾起炙热的气浪,阴煞气刃竟是要将他们全部绞死在屋中。
这炽浆火雹的红光却不能照亮任何东西,反显得周遭愈黑。
孟夜来半点也看不见,只记得完全陷入黑暗之前,谢琅站在她旁边。
“……”
她张张嘴,想叫他,这才发现在强力阵法之中,根本很难开口。她才吐出一个气声就被风刃割碎。
有人伸手,将她带进冰凉的怀中,道:“在这里。”
他的声音一贯低,语气如常,并未因为这阵法中的风刃而抬高分毫,却依旧清清楚楚地传到她耳中。
她没有叫出他的名字,而他也并未说谁在这里,两个人仿佛已经心照不宣要找对方。
一靠近他,那股滚烫灼热的烧炙之感顿时消下去,仿佛连气浪也会拐弯。谢琅道:“闭眼,别看红光。”
谢琅单手揽着她,另一只手也仿佛抱了什么东西,两只手被占去,眼睛也完全看不见东西,他却依旧不疾不徐地往前走。
这脚步踩得款款,是在踏破阵之眼而行。行到某一处时,他足下稍重,似是踢破了什么东西。
不知他是怎么破开阵法的,只是走了约莫百步,他忽然道:“可以睁眼了。”
孟夜来适才一直紧闭双眼,乍然睁开,只见眼前一片白茫茫,霍然开朗。只见房门洞开,淡色的月光照彻下来,他们已在来时的那节台阶上。
只听后面一众鬼差嚎道:“这边、这边,阵眼在这边!”
孟夜来这才看见,谢琅已经恢复了本相,左手上抱着她的肉身。
在方才那种情形之下,连她自己都忘记了她已经离魂而出!谢琅竟然没有忘记!
天黑下来的一瞬前,她分明看见他站在自己身侧,而炽浆火雹落下的霎那,他已经抓住了她的生魂。
两个极短的刹那之间,也就是说,只隔了一个她未发出的气声儿,他在完全黑暗混乱的时候离开她身边,从床上准确无误地抱起她的肉身,又回来找到了她的生魂!
孟夜来哑然,这真是人能做到的么……?
先不管这么多了,肉身还软绵绵地躺在他怀里,她往前一扑,回了魂一把扯下脸上的画皮便去拉谢琅,要往方才来的院子跑,道:“去找赵芜儿!”
谢琅反手拉住她,从容道:“不用着急。柳叶在那里。”
“你早知道是她?”
“不算早。”
“什么时候?”
“看到徒良树上的符箓的时候。”谢琅道:“五通虽然废物,但不至于写一张符箓会掉下来。”
少女顿了顿,道:“还得去找赵大有。”
谢琅又道:“也不用着急,慢慢走。缃叶已经去找他了。方才那气浪碰到你没有?”
那炙热的气浪一逼近,他便已经揽住她。她根本没有机会乱窜,气浪也没有逼近,自然也不会受伤。
少女的面庞白若透明,耳根有一点点蔷薇色的红晕,仰头展颜道:“没有。多谢你。”
两人去与缃叶会合,路上孟夜来小小地叹了一口气,道:“既然你知道是她,那我说要引五通出来你还、还答应赵大有跟我假成亲……”
她语气里有一点点懊丧。
顺势假成亲,他不能说没有一点私心。
谢琅唇线上扬,轻咳一声,正色道:“我答应这件事,是因为五通谨慎狡猾,若不做全套,即便赵芜儿是他的信徒,他也不会轻信她献上的祭品。我只是推舟而已。”
“你认识五通么?”
“以前见过。”谢琅挑眉道:“他是南境鬼王座下的一员废物。”
少女慢吞吞地试探道:“方才那阵法如果是赵芜儿借了五通之力向他献祭,你怎么能那么快踢破那祭阵?”
谢琅笑道:“我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厉害,只不过是对付废物还可以。”
……
正说着,汗涔涔的赵大有跑过来,一个缃黄衣衫的女子面无表情地跟在他身后。
赵大有见到他们俩,先是一愣,目光落在两人中间。
孟夜来低头一看,这才意识到,他们二人还穿着鲜红喜服,而谢琅已经无比自然地牵着她的手走了一路。
赵大有旋即干咳一声,马上把视线挪开,急道:“可抓住那恶鬼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