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夜来连忙挣脱他的手,一提真气,二人身上的红裳,纷纷扬扬落下,恢复平日的行装。
她的手一离开,那温热的暖意便也离开,谢琅轻轻握拳,道:“恶鬼没有并没有来。”
赵大有闻言险些双膝一软直接跪了下去,幸好被后面没有表情的缃叶拎住了后衣领,荡在半空中,堪堪吊住一口气。他卡着脖子,艰难吐出几个字:“吾命,休矣……”
谢琅徐徐道:“但始作俑者乃是恶鬼的信徒,却一直都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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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鬼从廊下行来。见主人来,赵芜儿门楣上的一片柳叶悠悠掉下来,飞入丛花不见。
王七宝和榴莲小妖被法阵中的炽浆击中,伥鬼魂飞魄散,伥妖有微薄灵气护体,也被炸回原型,化作个不会说话的青皮黑刺焗榴莲,暂时被赤雄收起来。
众人鬼鱼贯走入赵芜儿房中时,只见丫鬟正在将桌上她吃罢的点心收拾起来,见众人进来,不由垂手站到一边去了。
这房间陈设极其简单,无有任何饰物,雪洞一般。
而赵芜儿本人坐在不太光亮的铜镜前,正在安安静静地梳头。
铜镜里映出个少女,穿着半新不旧的粉衫,乌发散下来,容貌静美,只是太淡太苍白,叫人稍不留神便忽视了她的美,安静得像一泊淡影。
见有人进来,她并未转头,而是盯着铜镜里映出的几条身影,微微笑了,“你们回来啦?
粉衫少女含笑,声音温柔,但几个知情者此刻听到这句话,背上都涌起了一阵细小的鸡皮疙瘩。
几个差点死在阵法之中的鬼差更是打了个寒战,自动把她的话在脑海里转换成了,“你们还没死啊”。
比起当日城隍庙中贺松的情状癫狂,此刻赵芜儿的安静无声似乎更加可怖。
孟夜来看着桌上的班戟,忽然展颜道:“赵姑娘,甜品味道如何?”
赵芜儿微笑,“好极了。”
孟夜来道:“这是我店里的新品。除了孟记,这内馅儿大概全中洲的甜品店都没有。”
赵芜儿柔声道:“是么?难怪了,我正想问孟姑娘,这奶油里面夹的是什么,香甜软糯,十分适口。”
赵大有完全看不懂此刻的事态,见两个少女莫名其妙地忽然谈论起吃甜品,一脑门问号,凑在百里身边,极低声问:“百里兄,我们这是在做什么?不是有恶鬼的信徒进了芜儿的房间么,为什么还不去找那人?万一他跑了怎么办?!”
百里看看赵大有,心想,“傻子,抓她不难,但若如果不当你的面揭穿她,你会让我们把她抓走么?”
眼前赵大有一张茫然又焦急的大脸,百里明亮叹了口气,含糊答道:“她跑不了。”
只听这边孟夜来“哦”了一声,奇道:“居然是香甜的么?可是赵姑娘,你在河边许愿那晚不是说,你哥哥有一股臭味么,怎么这会又变香啦?——我这个班戟的内馅儿是徒良果肉做的,和你哥哥身上的味道是一样的呀。”
赵芜儿梳理发丝的手顿了顿,接着又梳下去,神色不改,“当夜我只是说,哥哥身上有一股气味,不辨香臭。孟姑娘这么一说,你这个小点心里,香甜之中的确有几分似曾相识的气味。”
孟夜来道:“真的有么?”
赵芜儿淡笑道:“不错,回味才尝出来。”
赵大有神情已经变了,榴莲的味道可谓是浸入他骨髓的恐惧,一点点气味他都能闻到。这房中根本没有什么榴莲做的吃食啊,芜儿为什么要这么说?她难道闻不出来么?
孟夜来也笑眯眯地道:“可是我这班戟的内馅儿根本不是徒良果肉做的,是芋泥加上特制的淡奶打出来的。你怎么能回味出徒良果味儿?”
赵大有心道:“果然没有,芜儿是怎么了?”
赵芜儿流畅的话语在这里卡了一下。
百里在旁,忍不住大声道:“那是因为她作为那小妖的主人,结了契之后根本闻不到任何徒良的味道!”
鬼修的契约虽然不甚公平,但也并非修士对妖鬼的完全压制。契约承于天地,结契之后,依据修士修为的高低,契约会对妖鬼最擅长的本事有一定的保护。
若无这么一点保护,何以会有那么多的妖鬼反噬主人之事发生?
徒良树灵身上最明显的便是气味,不管是香是臭,没有人否认的是它的确气息浓郁,堪称标识,人人都能闻到。是以赵芜儿与它结契后,恰恰很有可能闻不到!
赤雄在一旁忍不住问低声百里,“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百里声音更低,“我猜的。猜对了就是。”
赵芜儿不承认也不否认,脸上不见任何慌乱,柔声反问:“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青裙少女沉声,一字一顿道:“为了让他产生恐惧,你要他死。”
她没有说是谁,但是众人鬼齐刷刷地转头去看赵大有。
赵大有垂着头,沉默不语。
赵芜儿的一举一动,温柔娴静,怎么看都是一位端坐深闺不出门的真正闺秀,直到现在她的面上依旧保持着淡泊月色般的笑意。
“如方才这位公子所说,我有驭制妖鬼的能力,要逼死一个人岂非轻而易举?何必像你们所说的那恶鬼一般,梦中低语,大费周章呢?”
此言一出,旁边几个不太了解事情缘故的鬼查纷纷交头接耳道:“好像是这样啊……”“刚才那阵法好厉害,如果她要杀她哥哥,那不是一挥手的事情?”“如果全是她做的,她早就病态了,哪能用寻常人的想法去揣度啊……”
谢琅淡淡道:“或许是因为你知道,要一个人死很容易,要一个人怕得发疯,却没那么容易。”
赵芜儿慢慢转过身来,目光扫过众人鬼的脸庞,在孟夜来的脸上停留的尤其久。
粉衫少女忽然不装了,微笑道:“本想将你们献祭给大人,有五通大人给的末劫火印压阵,你们都没有死成,真是可惜。”
她说“真可惜”的语气,就像在闲话家常,在感慨秋天已至窗外花谢不再好看一般,客气,轻松,淡然。
想到方才法阵中万分危机命悬一线的情形,听得人人鬼鬼悚然,脖后升起一股寒气。
谢琅负手,懒洋洋地道:“刚才从屋里出来的时候好像不小心踢到了块石头,原来是赵小姐丢在屋中的。你不防看看它的本相如何了?”
孟夜来立刻便想到,刚才在屋中,谢琅行到某一处时,足下忽重,似是踢破了什么东西。
赵芜儿淡泊平静的笑容终于有了一丝裂缝,她已经感觉到,识海中悬停的一方红印,随着这黑衣男子的话语,寸寸裂开。
旁边忽然有一个人扑上来,挡在赵芜儿身前:“搞错了,一定是搞错了!不可能是芜儿,不会是她!!在我梦里说话的人,分明是个男子!!”
挡在赵芜儿身前的居然是一直沉默不语的赵大有。
他慌张地张开手臂,挡在从容的粉衫少女身前,样子十分可笑。
在场却没有一个人笑得出来。
屋中忽然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温声叹息道:“卿还是把吾的法印弄坏了。”
赵大有听到这个声音,周身一震,虽然十分恐惧,但仗着此时人多,指天破口骂道:“对了,对了,是你!你才是恶鬼!五通,你滚出来啊,让我妹妹替你顶罪你算什么东西!”
赵芜儿却没有动,语气淡淡,平静地虚空的声音道:“大人,是个意外。原本想顺着他们的计划将更为质优的祭品进献给您,谁知出了状况,我会承担后果。”
赵芜儿生了一张仿佛永远不知道怎么变得刻毒的脸。
但她说的话已经不能再刻毒一点。
被献祭的女子绝大多数都并非自愿——被献给恶鬼,怎么可能是自愿?她们是被父亲、兄长、丈夫乃至族中长辈献出来的。
“更为质优的祭品”,赵芜儿说这句话的时候依旧淡然,仿佛被献祀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供台上的瓜果,是法台上的牲畜,是一件东西一样物品。
若要说这祭品和寻常放在供台上的祭品有什么不同,大抵也只不过是,她们会害怕地哭泣,会拼尽全力地嘶吼,会无望又无力地挣扎反抗。
此言一出,连鬼都全数静默无声。
孟夜来从指尖到臂膀都掠上一阵寒意,像小蛇吐着信子缠上来。
从来是她给鬼做祭品,怎么也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被当做祭品送出去。
但转念一安慰自己,若不是她,也会是别的女子。是她来,不论怎么说,现在还好端端站在这里;是别的女子来,现在已是没命。
五通温声对赵芜儿道:“卿自然要承担。”
他真身自然没有亲临,声音空旷,背景里依稀有歌声,似是从极远之处传来。
五通是花丛流连的老手,强取豪夺的大家,法印碎裂依旧保持风度,又道:“倒也不能怪卿,遇上他,吾也难敌。卿之修为借自于吾,情理之中。”
这个“他”是谁,不做他想,孟夜来下意识地侧头看谢琅。
谢琅勾唇,笑吟吟道:“五通,许久不见,你说话的口气果然还是这么欠揍。要显得博学古雅,并不是把一句话里的‘我’换成‘吾’,‘你’换成‘汝’就行。”
五通那边的声响停顿了一下,声音依旧温醇,却没有刚才那么气定神闲了,“你果然在。我早该想到,除了你,还有谁能踢碎我的红印。”
这会的五通,就像个被老师纠正过文法的学生,也不咬文嚼字了。在场之人纷纷觉得这恶鬼说话顺耳许多。
“在我认识的人中,能一脚踩碎你那块石头的至少有两百多个。”谢琅懒洋洋道:“你这位的信徒辛苦害人向你献祭,你就借这种劣质东西给她?”
大家虽然看不到五通的脸色,但想必应该不会很好看。
因为此刻,连赵芜儿那张淡如月波的脸上,都已经露出了十分难看的神情。
五通那温和伪善的语气顿时变得有些尖锐,顾不上风度,笑道:“若真是如此,你为何找不到我?为何不请那二百多位你认识的人来找我?”
谢琅悠悠道:“抓乌龟总归比较难,抓会缩头的乌龟当然更难。要是这乌龟有五千多个藏身的洞穴,难免要找一阵。现在已经有人去找你了。”
“哈哈哈哈,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么?”五通停了停,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把目光落在了在场的某个人身上,鬼设崩塌般地怪笑道:“难怪,难怪,它在这里,难怪你也在这里,你还在找它啊……”
孟夜来抬头看谢琅,他没有说话,唇边的笑意不减,只是眉目之间却有十分罕见的戾色。
五通狂笑的虚空背景声音中,突然“轰”的一声闷响,惊散一直时断时续的歌声。
果然有人找到五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