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六十章

仿佛知道谢琅在想什么,少女笑嘻嘻地说了一个非常实在的理由。

“自从上次被困在那个石头高墙的夹缝里面之后,我就习惯随身带上一些必需品和食物啦。

下次要是再发生那种事,你要是不能来救我,我也能自己多撑一会想想怎么逃出去——只不过很抱歉,我只准备了我一个人的份量,所以酒也只有一小坛。”

只有一小坛酒,两个人要怎么喝?

少女已经揭开小小坛口的蜜蜡,仰头喝了一口,然后非常不见外地随手递给他,真心实意地赞叹道:“好酒,好喝!”

若是别人酿的酒,这样赞美也就罢了,偏偏这米酒就是她自己酿的,她毫不谦虚,喜滋滋的,淡淡的眉毛飞扬起来,一脸“我怎么这么能行!”的样子。

谢琅微笑着看她,他接过酒坛子,终于忍不住也仰头笑起来。

旋即,他又道:“不会的。”

她正要问:“不会什么?”

谢琅已经开口,“不会不能来。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你。”

他声音低磁,十分郑重,仿佛许下什么承诺一般。

孟夜来一愣,却见谢琅已经仰头喝了一口酒,喉结滚动,落唇的地方正是她方才喝过的地方。

少女愣愣的,盯着那湿漉漉的坛口,有一点迷蒙,耳垂上慢慢浮现出艳丽的蔷薇色的红晕。

她夺过小酒坛子,动作很夸张地猛灌一口,借此掩去羞赧和不自然。

楼下就是小酒馆,跃下去要两个竹杯子并不难。

但仿佛是觉得麻烦,两个人谁也没有动,就这样你一口我一口地喝酒,吃花生,啃鸭脖。

……

楼下的长街上,幽魂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有的化形了,有的还是一团磷光,所以一眼看下去,经常能看到鬼影对着空气中的磷光喋喋不休手舞足蹈,场面滑稽。

在这里,只要不去伤害别的鬼,鬼王不管,阴司不管,做什么莫名其妙的事情都可以。

倒吊在屋檐下,用鼻子喝奶茶,用脚拿筷子吸面可不可以?——可以。非但可以,路过的鬼还会大力鼓掌捧场。

飘在空中,忽然对自己的皮相不太满意,停下来,掀起头盖骨换一张皮行不行?——没问题。非但没问题,围观的鬼还会认真地给出一点小建议,“啊呀,你换了半天,还是第一张皮最好看!”

走到一半,忽然停下来站在街上放开嗓子,大喊一声,“有谁愿意来陪我聊天,我说你听,完全无偿!”——有没有鬼会来?一定会有很多路过鬼停下来,豪气道:“我愿意!我刚死,大把时间陪你!”

他们活着的时候本是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聊完天后,已经是十分交心的好朋友。

厉城中的幽魂,就是这么奇怪。

奇怪而温暖。

若是有生人无意中闯进厉城,一定会大吃一惊:鬼界居然还有这种地方。

和阳间鬼话本子里写的那种凄清寂寞、幽冷恐怖的刻板印象居然完全不同。

简直是群鬼乱舞,舞得棺材板都压不住的那种!

大部分的幽魂,和他们做人的性格脾气时候相比,居然更宽容,更温和,甚至更活泼了。

仔细想想,其实本来就该是如此。

都死过一次了,还管他娘的呢?

人活着的时候活泼健谈,死了做鬼难道就会突然变态?活着的时候乐善好施,死了做鬼难道就会突然去害人?

鬼话里写的厉鬼怨鬼固然可怕,但偌大的鬼界,平凡而可爱,普通却生动的鬼才是大多数。

小酒馆外面的台阶上,几条幽魂分别捧着嵌糕大嚼。

其中一条幽魂吃了一半,便哽咽起来,喃喃道:“这嵌糕,和我娘做的味道一模一样。她走了好多年,我活着的时候再也没吃过,没想到在这里吃的这个味道……我好想她,我真的好想我娘……”

这幽魂吃着吃着,忽然抱着油纸包大哭起来,菜油蹭了一脸,旁边的鬼却没有一个用奇怪的眼神看他。

大家都是做鬼的,死过一次的人,对凡事的格外包容,格外谅解。

几团磷火绕着他飞,落在他头上,仿佛是在摸他的头安慰。

他一边哭一边道:“呜呜呜呜,真的有家的味道……这是我们普通鬼能吃到的食物吗?”

有位长相憨厚的幽魂大哥感叹道:“是啊,真没想到,女修大人把这店开起来了。有朝一日,咱们普通鬼也能吃到阳间的味道。留个念想,真好。”

在哭的激动地截口道:“谁说不是呢,原先进厉城的,都些是人家看不起的孤魂野鬼,现在外面那些鬼都羡慕咱们呢!我原先在外面的大墓旁边认识的富贵鬼儿,对我们些穷鬼爱搭不理的,如今却来问我,有没有什么门路能住进厉坛……”

孟夜来觉得这位幽魂大哥十分眼熟,再听他说话,便想起来了——这不就是在当初她初入厉城在小酒馆里遇到的幽魂大哥么?

当初是这位大哥说的,她做的祭品,能让他们闻到气味,尝到味道,叫他想起活着的时候。

留下一个念想,虽然不能如何,但这么一点点念想,便已经是有些人一生的全部。

是这句话,才让她动了打击黄牛、在阴间开店的念头。

也是这句话,才让她明白,原来祭厉这件事,有着更为广博丰富的意义。

而她,可以努力成全这份意义。

……

小酒馆台阶上,有两条幽魂。他们久别重逢,却又囊中羞涩,于是只点了一个很便宜的酒酿米饼,外加一小壶便宜的水酒。

米饼切成两份,一鬼一半,拿油纸包慢慢吃着。

看他们的样子,应该是焦头鬼,这种鬼最喜欢吃大饼,如有人拿着饼在坟边经过,便会出声要饼,又被称为索饼鬼。

其中一个索饼鬼对另一个作揖,满是感激,道:“……那几年,多谢你照拂,你自己都吃不饱,还记得给我送饼……一直没来得及跟你说声‘多谢’……”

后者听到,咬了一口米饼,摆摆手,闷声道:“大过节的,说这些干嘛。吃饼,喝酒。”

千言万语,便在“吃饼喝酒”四个字里。

小酒馆旁边不知是谁刨了几座小土堆,上面扛来个破棚子,几个幽魂凑在破棚子下面划拳,赢了才能喝酒,输了罚回答问题。

坐在中间的幽魂穿着一件短毛马甲,兴致勃勃,高声道:“……哎,你们输了啊!唔,那你们就说说,你们离世前和所爱之人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一个半大的孩子蹲在土堆上,放下手中的奶茶,顿了顿,捂着脸,懊悔道:“……我说的是‘不要你们管我,我恨死你们了’。”

鬼众一声叹息。

唯有中间那划拳赢了的幽魂愈发兴奋,指着另一鬼道:“大和尚,那你呢?”

坐在他旁边的幽魂头发短短的,是个还俗的和尚,只是不知是普通的和尚,还是佛修。

和尚幽魂沉声道:“我说的是,‘我走啦。嫁个好人,不要等我。’”

鬼众们意味深长地看一眼他的头发,懂了,大和尚后悔了,还俗了,然后死了。

鬼众们又是一声叹息。

一旁有个好心的长脸幽魂看不下去,打圆场道:“唉唉唉,你看你问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问题,越说越伤心。算了算了,别理他,不说了啊!走,有没有鬼想跟我一起去去鬼市看花灯的?”

马甲鬼凉凉道:“玩游戏嘛,怎么还玩不起了……再说了,七月半都过去几天啦?鬼市哪还有花灯啊?”

长脸幽魂争道:“就是有啊!”

一旁那半大的孩子插口道:“真的有,我刚从鬼市回来。那边的花灯原本只放三天,现在都已经七天了,还是很好玩。听说是鬼王大人让点的花灯,特别好看……”

中间的马甲幽魂哼道:“你这不孝子,生前和父母说那样的话,不反省就算,你还有心情去看花灯?”

那孩子正要反驳,街上忽然走过来一对中年夫妇,朝那孩子招手,笑骂道:“玩够了没?回家去啦。”

孩子从土堆上跳下来,朝中间那幽魂做了个鬼脸,道:“我爹娘都不管我了,要你管?”说罢,欢快地跑走了。

马甲幽魂:……

他转了转眼珠,忽然又问那和尚,不怀好意地道:“大师,那你心中一定很痛苦吧……痛失所爱追悔莫及的滋味可不好受哟。”

和尚幽魂一愣,忽然笑起来,却不是对他——而是对甜品铺走出来的一个姑娘。和尚温声道:“排了这么久队,累不累?”

那姑娘拎着篮子,摸摸他青瓢儿脑袋上短短硬硬的头发,十分泼辣,“你是不是等得不耐烦?我等你好几年,你等我这么一会子就不耐烦啦?”

和尚笑道:“我岂敢?”转头问长脸幽魂,“对了,这位朋友,我想带我夫人去看花灯,请问鬼市要怎么走?”

马甲幽魂挑唆不成,一脸忿忿:……今天再续前缘的人有点多啊。

鬼群中,忽然冲出来几条便衣阴差,高大的红毛夜叉鬼一把揪住中间那幽魂,一旁侏儒鬼站在红毛夜叉的肩膀上,喝道:“终于抓住你了!食怨鬼,别以为你穿个马甲我们就认不出你!”

食怨鬼靠怨气为食,不仅吃人的怨气,还吃幽魂的怨气。找不到食物的时候,惯会挑唆别人,勾起怨愤怨悔,危害阳间和鬼界的治安。

盗墓鬼掘坟,食怨鬼诛心,都是阴司要捉拿的逃犯鬼。

将那食怨鬼押走,夜叉阴差道:“大家别听这个坏鬼挑唆。珍稀阴世生活,切莫违法乱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