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昱说完,也不知道自己是期待一句“算了”还是等待一句“放箭”,敛声屏息,目光希冀的看向白师爷。就他嘴角动了动,像是在准备发号施令,但似又想到了什么,抿唇不言。整个人幽幽的盯着展昭离开的方向,好似捕猎的猛兽,散发着嗜血的光芒。
刹那间庞昱脊背发凉,小心翼翼抱紧了自己身下无名衙役的脑袋,像是躲在老母鸡后的小鸡崽,带着一点点的好奇探出了脑袋看着天空的中吃鸡崽的雄鹰,怯怯开口:“白老爹,咱们一见如故,同仇敌忾的,你说句话啊!没见这局面又乱了吗?”
白师爷唰的一下展开扇子,丝毫不掩饰眼里的欣赏:“不用追。这么傲气的人,他的傲骨若是被信赖的人一点点折断,是不是挺有意思的?”
张龙赵虎一行人闻言气得破口大骂:“你这个杀千刀的奸佞。”
白师爷笑笑,“御札三道变成御铡三刀,包拯不也是玩文字游戏?若不是事发突然,我改了主意。就你们的办案心态,就你们被我利用挑起的火焰,到时候庞昱就是你们开封府的刀下鬼,是被龙头铡第一人!”
张龙赵虎一行人面色铁青,愤愤的盯着白师爷。
“到时候我只要把庞昱被冤的证据上交,我就可以踩着包青天的肩膀当天下第一神探!到时候开封府众人会迎来庞太师的怒火。这不算最糟糕的,糟糕的是包拯多年积攒的清名就会一朝瓦解。再然后只要稍加挑拨,就你们这些容易讲江湖豪气没脑子的侍卫们在,开封府无法洗刷冤屈,到那时候整个大宋王朝都会因此动荡。”
白师爷轻笑了一声,“你们若不废除贱籍,那就由我们自己创造一个属于我们的盛世。。若不是安乐侯一声爹,本座辈分都比皇帝高了一阶。岂会就此收手?”
闻言,庞昱整个人都觉得浸泡在冰窟里了,但这心理活动他也不能说,只能咬着牙输人不输阵,“你……你跟我爹,哦,我亲爹某些方面还挺像的,都爱这种摧残人、性的把戏。要是我的话,肯定先斩草除根,管他三七二十一呢。比如包拯要是在我手里,我肯定派人杀他们,绝对不容许他们做大到能跟太师府作对!”
白师爷闻言笑笑:“我盘算千千万万,虽利用你却也想着留你性命,是因为太师也心有不满。只不过大人心中有大制度,我们这些贱人贱民,就着眼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庞昱听到这话,细细品了又品。
确定自己小命安全,也确定包拯他们在陈州小命安全,庞昱缓缓打个哈欠,“那白老爹您慢慢处理,能给我找个地方休息吗?”
看着说着还真打哈欠,一副疲惫不已的庞昱,白师爷缓缓的扇风,“你既喊我一声爹,又是火蚁少主,怎么能不跟着处理事情呢?有些事,比如如何处理这些阶下囚,如何兵不血刃杀人诛心,为父可得手把手教你。”
斜睨了眼脸色比开染坊还难堪的众人,白师爷最后视线看向庞昱,一字一顿:“否则,就你这耳根子太软,太容易情绪化。在林仵作没有给你证据的情况下,就敢信他的话,这简直就是蠢材行为!本座万万不敢信庞太师之子蠢钝如猪。”
庞昱气得脸都青了:“你才猪,你全家都是猪!”
“…………我现在全家就你一个刚认的便宜儿子,火蚁少主。”白师爷刻意咬重了最后四个字,“你给本座下来自己走。还有你现在才十五岁,读书还来得及!先前展昭念的是苏洵的《六国论》。据传苏洵二十七岁才开始读书,不到十年,便是名满天下的文人雅士。所以,你还来得及上进。”
还记得庞昱先前愚蠢的发问,白师爷咬着牙举例说明,眼神带着鼓励。他为了大业,孑然一身,人到中年有个儿子,不学同僚享受一把考校儿子功课的乐趣,那岂不是白白浪费爹这个身份!
万万没想到认个爹还要读书,庞昱顾不得利益盘算,磨牙:“苏洵谁啊?没听过!全大宋哪个有名的文人不参我一本?我有两个院子——”
竖手比划了一下,庞昱委屈的跟自己新认的爹诉苦水:“专门囤他们参我的奏本。每当我闯祸的时候,我爹或者我姐夫就逼我背奏本。我背完之后还得给他们讲解这些文章是如何损我骂我,如何借古讽今!”
白老爹闻言眼眸眯了眯:“苏洵是欧阳修的朋友。好像一个落地的举人。”
“又是这王八羔子,当庐陵太守还不够是吧?我回去就让姐夫贬贬贬!”
庞昱咬牙切齿的开口,眼眸瞟了又瞟白师爷,心理直叹气。
白师爷大概是没说假话,真暗中蛰伏了十几年,盯着开封府,甚至连开封府的交友状况,一个落地举人的文章都了如指掌。
火蚁少主想着,又气又怒又怂,默默下来走。
而火蚁统领瞧着反应迅速的庞昱,笑意加深。
庞昱就算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但到底是世家子弟,是皇帝眼皮底下长大的纨绔崽。该有的政治素养还在。
这一份素养,培养培养,应当日后护得住火蚁。
与此同时隐匿在人群中的田磊彻底确定安乐侯小命无忧了,示意士兵继续盯梢,他亲自返回陈州府衙汇报。
听完城门外的消息,尤其是白师爷诉说的话语,仇安乐缓缓放下茶杯,没忍住摸了摸脖颈。
哪怕自己有奇遇,甚至能够从一个地缚灵,历经千年,修炼成鬼王,能自由活动,能修出实体,但到底是被龙头铡一刀两段的安乐侯。
哪怕再有奇遇,脑袋和脖子终究是分了家。
永远无法愈合。
就像现在,他庞昱回来了,也永远无法堂堂正正的对任何人说一声,“我庞昱收回了燕云十六州,爹爹你年少时的梦想我完成了;姐姐,昱儿可以顶门立户,让你再也不用忧愁了,再也没有人敢小看你;姐夫,我对得起你顶着压力破格封的国舅。我这个国舅爷,是当之无愧的国舅爷,做到了替你收复国土。”
仇安乐想要开口诉说,可唇畔都还未张开,便觉得自己呼吸一下脖子都疼,疼得已经没有机会开口说出这些话了。
田磊本等着回应的,但许久不见自家老大有动静,刚想催问一声接下来该怎么办。一抬眸,他就见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不知何时变得猩红,连眼球眼白的分界线都没有了,活像是话本里形容的那样,入了魔。
即便因伪装遮掩了容貌,从仇安乐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的痛苦。但是人身上溢出豆大的汗珠,突起的青筋,却不是伪装的,是仇安乐真真实实的情绪。甚至仇安乐这番疯狂的模样,让他不自禁想到了自己第一次见到对方杀敌的表情。
八年前,仇安乐还小,瘦骨嶙峋,却又有点白。这样弱鸡的模样,是军中大汉最讨厌最恶心的小白脸存在,也是最容易被人欺负的存在。
那一年秋天,狗杂种们又来边关捣乱,杀烧抢村民。他们奉命驱赶后,向来被士兵看不起的仇安乐看着愤怒的村民,也愤怒的看着问伍长,“为什么不杀。”
伍长懒得解释,骑马就走。
仇安乐直接一把将伍长拽下了马,逼着人直勾勾的看着躺在地上的百姓,死不瞑目的百姓。
伍长被吓得将那些苦口婆心的话对仇安乐说了一遍:“不能引发两国争端。受损的百姓,朝廷会有抚恤银两。”
这番话他们这些边关长大的士兵听了无数次了,甚至都有些麻木了。毕竟这样的抢村庄的行为不叫发动战争。敌军没有发动战争,他们宋军若是动手杀人,就会连累将领被参一个蓄意破坏两国邦交的罪名。那些文人都这样的,他们也都习惯了。毕竟,他们是武人,最没用的武人。
大宋不杀士大夫,可没说不杀武夫。
仇安乐闻言后挥舞着马鞭,就把所有杂种们杀个干干净净。
那个时候,就这模样,还道:“我把他们鞭打成肉酱,挫骨扬灰,喂了马,谁能认得出来?”
“田磊,先锋营到哪里了?”
被点名道姓,田磊回忆骤然结束,训练有素的一想自己得到的消息,回道:“老大,在忻州。距离陈州大概还有五十里。”
说完,田磊小心翼翼的看着仇安乐。
虽然看不见对方的神情,但是自家老大沉着脸,浑身好像笼罩着一层说不清楚的威压。好像一瞬间就划出了一道难以形容的屏障,让他这个大老粗瞬间明白,他们不是兄弟,是上下级,他田磊是追随者。
心跳怦然加快,田磊干脆噗通一声,下跪着开口,小心翼翼,“老大,要不我们包围了整个陈州,从里到外肃清一遍?就安乐侯那被人卖了还给数钱的地主家傻儿子德行,肯定还被火蚁这般奸佞利用了。”
庞太师虽然是奸佞,但没叛国。
且虽然是贪官,但也没在军需上动过手脚。甚至因为人掌着兵部,又提携着狄将军等人。因此扪心而论,他田磊觉得庞太师还挺好。毕竟朝堂上其他人对他们武将士兵也不咋地好。那还不如庞太师掌权呢。起码军需无忧,军饷不用愁。
因此安乐侯虽然过份傻叉了些,被人忽悠着不救灾民(被他们后续拯救了灾民,灾情也控制住了),抢民女(抢来的金巧儿被安排学习跳舞,虽然造成夫妇分离,但也有挽救的机会),所以罪不至死。
那救一救应该的。
地主家傻儿子捏碎了茶杯,咬着殷红的唇畔,吩咐了几句后,最终道:“多带些茶杯过去。”
他怕等会自己会控制不住情绪,猝不及防的回想的往事,数年的孤苦,数年奋斗的鬼生,会让他癫狂,会让他大开杀戒。
更会让他想起那一句关门。
爹爹求了免死金牌,圣旨也到达了陈州府衙。
但随着包拯一声关门,关住了府衙的大门,隔绝了圣旨,隔绝了一切。
现在细想想,哪怕七侠五义是话本小说,也终究衍化出一个真真实实,有血有肉的世界。
这个世界里,陈州府衙的火蚁们是要搞个大事的。
因此关门也麻利无比。
面对最后一个要求,田磊虽然不解,但也老老实实收拾茶杯。
只不过没忍住跟战友吐槽一句,“老大来陈州后,怎么那么爱喝菊花茶?”
“哎呀,老大憋屈啊。得处理这团龌龊事。况且多少天过去了,咱们还没收到狄将军来信,都不知朝廷给老大封个什么官什么爵呢。”
一听到这话,田磊顷刻间便觉得自己心理也涌出火气了,又利索的收拾了两套茶杯,”咱们收复国土,官家开心了。赏小舅子免死金牌,赏文官御铡三道,都那么利索。怎么就对老大这个功臣扣扣巴巴,现在爵位都没有封一个。”
带着一套套茶杯,仇安乐直冲城门外的营地。
与此同时,庞昱打着哈欠,看着缓缓被打开的棺材。就见被张龙赵虎小心翼翼搀扶出来的包拯已经面色惨白,唇畔都有些青紫了,看着就十分虚弱。且身上包扎的绷带都溢出血了血水。
殷红的一片,有一瞬间像极了展昭离开的红影,在夜色中夺人眼球。
庞昱眼眸沉了沉。
“我已经派人从牢里把公孙策给你们提溜回来,免得你们不信我们的大夫。”白师爷淡然无比,“除此之外,吃喝药物之类,我也保证供应。但最多留你们两天时间。第三天,你们得我按着我们少主的吩咐,重新出现。若不出现,也休怪我请个戏班子来演戏。”
瞧着白师爷淡然诉说“牢里”一词,张龙赵虎等人互相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到自己的心惊胆颤——就连白玉堂都被人抓了不成?否则公孙先生又岂会在牢房里?
庞昱见状,翻个白眼,“爹,我们别理他们了。那啥,您处理的都差不多,是不是该处理另外一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