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及秦陆,陈广原脸色一变。
不过转瞬,他又恢复如常,道:“正是。莫非娘子也与秦陆相识?”
阿萝轻轻颔首,想起秦陆的处境,不禁面露哀色。
她道:“是的。”
“他曾告诉我,可带着他亡妹的遗物来找你,说你会帮我。”
说这话时,阿萝目光垂落,并未觉察——对于亡妹一词,面前人的脸上浮现出刹那的茫然。
只听陈广原笑过两声,便道:“应是秦兄知我乐善好施,又见你身处他乡,方才于心不忍。哪怕你身上没有信物,陈某也会鼎力相助。”
“娘子不妨说说,你与秦兄如何结识,又怎会谈及亡妹?”
阿萝听他提问,仍垂首,一时没有出声。
因着对秦陆的愧疚,还有对魏玘的失望,她不愿同人谈论自己在肃王府的遭遇,也暂不想说秦陆与她沟通时的细节。
陈广原皱眉,又松,道:“娘子不必勉强。不知娘子贵姓?”
阿萝道:“你叫我阿萝就行了。”
陈广原道:“阿萝娘子,陈某从来不会强人所难。既如此,你我二人只说帮助,不说其他。只是天色已晚,不如由陈某送娘子返回住处?”
阿萝摇头,道:“谢谢你,但我不好再麻烦你了。”
她抬腕,点向街尾旅社,道:“我还没找到住处,正打算去那边投宿。路不远的,你不用送我了,我自己去就行。”
言罢,阿萝转身要走。
陈广原连忙唤道:“娘子留步!”
见人回头,他才道:“旅社早已满员,娘子怕是会白跑一趟。不如先随我回陈府暂居,待寻定住处,随时搬离,期间也可来去自如。”
阿萝眨眸,并未立刻答应。
她对上京不算了解,又看街巷人流涌动,自然对旅社满员信以为真。
但之前,魏玘带她回肃王府,却关住她、看中她的用处。如今,陈广原提出邀约,她也难免心生顾虑。不过,她确实需要找个地方、躲避一阵。
她忖了片刻,道:“也可以。但我会给你钱,你要收下。”
“我会干活,也不用人照顾。过一阵子,我就走,不会给你添麻烦。”
阿萝依然相信,这世上有真诚的好意。可她也意识到,好意背后,兴许有不为人知的原因。
如此,她才想将借宿定义为交易——书里说,有商有量的买卖最为公平,只需钱货两清,双方都有所得,不必揣测其他。
陈广原听罢,手中纸扇一收,道:“成交。”
“阿萝娘子,这边请。”
……
肃王府,大成殿内。气氛寒冽,滴水成冰。
魏玘背倚主位,一掌抚案,指尖敲击,声响低微。
川连侍立他身侧,自余光处窥见他神情冷峭,不由敛气屏息,唯恐发出半点声响。
二人静默,一人迁思回虑,一人提心吊胆。
方才,秦陆身受酷刑,仍不肯透露与阿萝的谈话。
纵然如此,魏玘也早就料到,知其无非是向阿萝套取他动向,或是诱导阿萝离开肃王府。
当初坠马时,他就知道肃王府里有太子内应。趁着远离王府、人脉隔绝,他暗自初筛一遭,锁定了大致范围,留待回京后着手追查。
后来,他与阿萝互生情愫。她有心留在他身边,他也不吝于给她如此机会。
但他心中清楚,带阿萝回京,风险极高。
在越国,巫人地位远低于越人。当今圣上看待巫族,也以其为蛮夷,隐有轻贱之意。如令太子党羽得知他宠爱阿萝,定会对他口诛笔伐。
——堂堂肃王,岂能耽于美色?
——王室之尊,为何自甘堕落?
一旦此类说辞被搬上台面,稍有差池,他就会身陷困境。
更不必提,阿萝并非寻常女子,而是身负孽力传说的巫疆妖女。尽管他知道,所谓孽力只是愚昧无知,但万一让太子党羽知晓,定会借题发挥。
为此,他才下令,压住阿萝踪迹,只容她在府内走动。
他想,为了照顾他,她甚至放弃了逃出小院的唯一机会。她情深如此,为他而留在府内,大抵也不是难事。当然,他也不会亏待她。
她单纯真挚,所求不多。凭他的权势,凡是她想要的,他皆能满足。
正好,阿萝留居王府,太子内应甫一见她,定然喜不自胜、视她为扳倒肃王的法宝,自会向她套取信息,并将她送往太子手中、为质为证。
他只需命宿卫留心,是谁刻意接近阿萝,再搜取相关证据,自能查出内应。
于是,秦陆自投罗网,被他当众惩处、杀鸡儆猴。
到这里,一切都在魏玘的掌控之中。
可之后的事,竟如决堤溃坝,朝他未曾预料的方向,一泻千里。
先是鱼杏儿顶替阿萝出嫁,再是阿萝逃出肃王府——魏玘想不明白,他步步为营、谋划如此,为何局面会脱离控制?
二十二年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失算。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魏玘眉关紧锁,神情阴沉,叩指声也越发杂乱无章。
那鱼杏儿,他只看她一眼,便知她趋炎附势、居心叵测。想来应是她哄骗阿萝,主动提出换嫁之事,以排忧解难为名,全她一己之私。
但阿萝为何会答应?
对肃王府侍妾之位,无数女子趋求若渴。而她待他情深义重,更没有理由与鱼杏儿换嫁。
除非……
“笃!”
重击一声后,叩指声陡然停顿。
大成殿内,霎时重归于寂,不闻丝毫动静。
魏玘脸色铁青。
他发现,自己先前所有布局,无不立足于阿萝与他之间的情谊。他信她纯稚,也信她一心向他,故而断定她不会受旁人蛊惑。
可是,若从一开始,这份情谊就不存在呢?
所有事忽然变得分外合理。
她从来就没喜欢过他,才会不愿意嫁给他、一门心思往肃王府外跑。
此念一出,魏玘的五指骤然紧攥。
川连侍奉在侧,只见他指节泛白,手背青筋鼓动。
他大惊,连忙按住骇异,周身却顿生寒意——哪怕虎狼环伺、腹背受敌,甚至是在受郑氏掣肘时,他也不曾见过魏玘动怒如此。
如今,只是为了一名低微的巫人女子。
可上京城人人皆知,肃王独善其身,从来不近女色。
魏玘闭目,掩住眸间炽火,只道:“叫杜松来。”
川连应声称是,离身退殿。
片刻后,杜松被川连领来,面如土色,浑身打战。
阿萝逃跑一事,已在肃王府内传开。他对此早有耳闻,知道自己言行有失、酿成大祸,才入大成殿,便扑身投地,忙不迭跪倒在主位前。
“殿下饶命!是小人失职!小人知罪!”
魏玘不语,凤眸低掀,向杜松剜去一眼,允其开口。
杜松涕泗横流,一壁抹泪,一壁絮絮,将与阿萝相处的种种如实招来。
从阿萝索要地图、被他支去藏书阁,到他不通巫语、未将纳为侍妾一事告知阿萝,再到阿萝要逛上京城、被他胡乱引向王府高墙……
每说一件,魏玘的面色就冷下一分,待末了,已戾气透骨,宛如冰锋开刃、雪光斩破。
可魏玘并未多言,只抬颌,同川连道:“带去领罚。”
杜松一听,立时色若死灰。
平日里,仆役犯错,系由陈家丞率人惩处,多是掌嘴、罚俸、杖责等。而今惊动宿卫,定是因他打乱了肃王的布局与谋划,只怕皮肉之苦更甚。
不待他求饶,宿卫已走入殿内,将他架起,向外拖去。
少年的哭声渐行渐远。
殿内只余川连与魏玘二人,默然无言。
红烛滚烫,灯影摇曳。
好半晌,才听川连开声,小心翼翼道:“殿下。”
魏玘道:“说。”
川连道:“还要接着找吗?”
之前,肃王府宿卫已倾巢而出,四处寻觅阿萝。可阿萝身份特殊,必须隐秘搜查,上京夜市又尤其繁盛,宿卫行动处处受限,暂时没有结果。
魏玘淡淡睨了川连一眼。
川连冷汗直冒,勉力定心,仍道:“她不通越语,无法与人交流,又身份低微,与殿下有云泥之别。说她与殿下有所牵连,实乃哗众取宠。”
此话含义,魏玘一听就明白。
这是在建议他,忽略阿萝,咬定二人并无联系。巫疆本就不愿传出灾星一闻,更不敢卷入越国争端,只要他不松口,巫疆王室多半也不会强扣帽子。
确实是个好主意。他并非没有想到。
可是,这要他如何甘心?
他带阿萝离开巫疆,来到上京,赐她荣华锦绣,更愿予她名分。多少女子对此梦寐以求,她却不屑一顾,甚至对他全无情意。
从始至终,只是他一人在自作多情。
这要他如何甘心。
“找!”
只此一字,话语掷地有声。
魏玘强压怒火,道:“去查上京的钱庄和当铺,还有旅社、驿馆与酒肆。”
哪怕将上京城翻个底朝天,他也要把这不知好歹的小妖女找出来,好好问问她,他在她心里有多少分量、到底占了什么位置。
川连凛然,道:“属下领命。”
魏玘又道:“秦陆如何了?”
川连道:“回禀殿下,已经醒了。”
魏玘冷笑一声,道:“接着审。”
他自主位处起身,拾起搭在一旁的玄袍,走向殿外,任由川连跟随其后。
“看看他的嘴和他的骨头,到底哪个更硬。”
……
阿萝跟随陈广原,离开西市,走向崇化街。
城道错综,西市与崇化街有小径相连,不必重回怀仁巷。
二人前行,沿途谈笑风生。
陈广原说起不少上京逸闻,听得阿萝又惊又奇。其中一则五色饮[3],道是有青、白、玄、黄、赤共五种颜色,最为新奇有趣。
“你所说的五色饮,真有五种颜色吗?”
“自然。西市饮子肆可购得。娘子改日不妨一试。”
“我也这样想。”
陈广原听罢,摇动纸扇,但笑不语。
阿萝被纸扇惹了注意,眸光一转,看往他右手,见其蒙纱,不由颦眉。
“你的手受伤了吗?”
“我懂一些医术,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帮你看一看。”
“小伤罢了。娘子不必劳神。”
谈话间,一座宅邸映入眼帘,上悬牌匾,书有陈府二字,灯笼高挂两侧。
陈广原道:“阿萝娘子,到了。”
话音刚落,门前小厮趋步迎来,先看阿萝,再看陈广原,似是不解。
只见陈广原上前一步,拍动折扇,以越语向小厮吩咐几句。小厮恍然,抽身回到门边,单臂推展,为面前二人打开了府门。
陈广原回头,道:“阿萝娘子,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