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你方才见谁去了”徐阶挥手赶走老妻,转头厉声喝问。

清稚情不自禁一哆嗦,再如何镇定的人,见了外祖父还是如同老鼠见了猫一样,骨子里自带的敬畏。

“外孙同严二郎提了退婚。”她知此事外祖父必须心中有数,不如就此坦诚,绞着手咬唇吐出几个字。

她以为脑袋总得挨两个瓜子,都做好了抱头的准备,不料半日未闻一语,也不见掌风袭来,四周安静得落针可闻。

诧异抬首,却见徐阶仍于原地伫立,眉头紧锁,似是心事重重。

“外公”不知为何,看他须发皆已花白,常听人茶余饭后谈其年轻时容貌甚美,没少惹人艳羡,如今却已成了身形佝偻的老头儿,心内无端覆上许多伤感。

“你是如何令得他退婚的”

果然,这是外祖父最在意的问题。

事到如今,顾清稚只得硬着头皮回答,语气有些微弱,自是因为底气不足:“外孙女早有此主意,便想着法子要他主动提退婚之事,找几个小厮跟踪他几天,不出所料逮着了他的错处他养了个女娘做外室,就藏在宣北坊的宅子里,还有了身孕。可巧那姑娘听说严二郎他爹行事乖张跋扈,生怕她被杀人灭口,找上我门来求我给条生路,我顺水推舟指了郑王妃给她,跟她说那日这个有名的善人郑王妃会来,她见了这姑娘肚子总该会怜悯,这便是前因后果了。”

“那你为何又要退婚”

一阵冷汗。

清稚暗想他还是问到了关键处,总不好说她能预知未来,无奈下,沉吟再三方道:“严家虽说此刻花团锦绣,难保大厦将倾,皇上能扶起他坐到这万人之上的位置,厌弃时自然也能一脚踢开。”

“不可再言”徐阶大喝,环顾两圈确认四下无人,五官始得缓和,“此话万万不可传至他人耳中。”

“外孙女这话,只和您说。”

“你这丫头唉。”徐阶背过身去,老眼凝视墙角蔷薇,“你是有些头脑,我只怕你聪明反被聪明误。”

“你且听着,我有些话要同你讲。”他吩咐清稚站好,眼中忧思重重,“你长这么大了,你的想法有时连我也觉着不可小瞧。但你又如何能知我的思虑外人瞧着我已官至内阁次辅,享人臣之极,却不知我处处留心事事勤勉仍是左支右绌,不敢有半分懈怠,于当今朝中明哲保身哪是那般容易的”

他踱步回身,一双含了血丝的眼又注视清稚面容:“我一把老骨头在所不惜,只是你们这些小辈,年纪轻轻教我如何放心得下你退婚我是巴不得以,只是本想以舍不得你为由能拖则拖,你如今却是当机立断解下亲事,我欣慰你有头脑能独当一面,早不是我膝下那个连个万字也不会写的小丫头了。”

徐阶尤爱提这件小事,当年顾清稚母亲改嫁,阁老怜她年幼没人教养,便让人接了过来手把手育儿。问她读了多少书,小清稚信誓旦旦说四书五经都学了,徐阶自是不信,命她写一行最简单的个十百千万来试试真假,果然写到最后一个字卡了壳,笔尖墨水滴下来染湿了宣纸也愣是写不出完整笔画,直把徐阶和她几个舅舅乐坏了肚子。

小清稚还不服,涨红了脸分辩“我真的学过,我只是正好这个字不会写,繁体字谁能全部记得住”云云。

这本是没什么,外人只要一夸她聪慧就被徐阶拿这个事儿搪塞,连声说这丫头连个万字都不会写还是别把她吹上天了,让顾清稚至今都懊恼不已没早点演练那个字,没成想一失足成了千古恨。

她心思敏锐,又对朝中风云多有关注,自是知道徐阶一些未出口的难言之隐,索性一概讲个明白:“外公的难处我如何能不晓得想古今做官的,最难的便是您如今的处境,白日里要对着严阁老笑脸相对,演一出同僚和睦的曲儿,夜里却睡不着觉,要想着上承圣意,下扶门生,四处周旋,只为伺机而动为国除佞,还要顶着不明事理的人的骂声,说您做官做成了人精,到处不粘只求一味自保,还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您的苦衷,外孙何尝不是真真切切看在眼里。”

她一口气说罢,徐阶半晌不答,手上青筋不住地抖,她心中不禁生疑,再看他时眼中竟含了一汪老泪,自清稚开口时便垂在眼眶,末了终究未滚落下来。

“老爷”徐阿四正巧来院内转悠巡视,冷不丁瞧见徐阶呆立,心里难免担忧,出声问他发生何事。

顾清稚连忙从花阴下腾出身,朝他解释:“外祖父在训我话呢,大伯不必担心。”

徐阿四这才发觉她也在,便拱了拱手:“老奴方才没看见小姐,原是被花丛遮挡住了,既如此,老奴退下了。”

清稚见他走了,小步跨上去搀扶住徐阶,待他在石凳上坐下,又说:“所以外祖父您瞧,连一个万字都不会写的小丫头都懂的道理,那些熟读经书的进士们哪有不明白的有人愚钝是在所难免,但我相信大半人都是清醒的,他们能苦您所苦,思您所思,您从来就不是孤身一人。”

“不是吗”她眨眨眼,冲外祖父补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