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碧风长歌(二)

日光寸薄,在满室静寂中化为一缕微烟。

沉默的时间不长,宴云笺低声道“此身骨血,乃父所遗。污也好,败也罢,我不能弃。”

姜重山问“倘若我不肯答应呢。”

他说完不等宴云笺回答,转身走向祭桌,取过三炷香燃了,竖在炉灰里。

“你说你此身卑贱,这只是你的托辞。你够谦卑,也很稳重,但从未觉得自己低微,你分明以身为乌昭和族人为荣。这样骄傲心性,姜氏先烈有知也会喜欢的,这第一条就不成立了。”

姜重山回头,目光灼灼“我们不会在京城久居,无论是你姓名还是姜氏族册,我都有把握保它一世平静,你也无需担心。”

姜眠眉心微拧,上前一步“爹爹”

“阿眠,这事你别管,我要听他自己说。”

姜眠只得抿唇,忧虑地向宴云笺望去一眼。

她知道宴云笺聪慧,也清楚他会懂姜重山的良苦用心,可现在,姜重山将所有说法推翻,将宴云笺架在这个进退不得的境地里,让他做选择,这几乎是逼迫。

过犹不及。姜眠一颗心不受控制地跳乱了节奏,无意识绞紧双手看宴云笺,不知他会说出怎样的话。

终于,宴云笺薄唇轻启“此事我亦不肯让步。”

姜行峥蹙眉“宴云笺你”

“你也别说话,”姜重山冲姜行峥挥挥手,问宴云笺“你打定主意了”

“是。”

姜重山道“我知道你们乌昭和族人讲究举头三尺有神明,你在的此处,是姜家六十七位先烈眼下。你还是不肯,是么。”

这话一出,连姜眠都感受到了压力。

宴云笺没片刻犹豫,对方话音落地,便轻撩衣袍再次跪下“我心已决,愧颜在此,请将军降罚。”

姜重山负手默然片刻,摇头一笑,上前亲手扶宴云笺

“起来吧,没什么可罚的,我尊重你的意愿。不冠姜姓,也不入族册,于我并无什么不同,总归是你的事、你自己选的路。只是日后出门还需用其他名字略作遮掩,你自己去想,我不干涉。”

说完,姜重山指指门口“阿眠,阿峥,你们先出去,我们有话要单独说。”

姜行峥诧异“有什么话我们反倒不能听”

“哎呀好了大哥,那我们就出去吧,出去吧。”姜眠向外推姜行峥,虽然她也很好奇,但她觉得,爹爹方才的妥协,无论要谈什么内容,只要他接纳宴云笺坚守的身份,都是一件好事。

姜眠拽姜行峥出门,很贴心地反手关门。

姜重山看着眼前略微局促的人,清了清嗓子。

“阿笺,”他问,“我可以这样唤你”

宴云笺怔了怔“将军抬举,自然可以。”

姜重山淡笑道“不算抬举,即便你不入姜氏族册,我仍会视你如子,日后你也要称我一声义父的。

“既担父字,便有教导之责。你我虽面缘不多,我也知你根骨极正,稍加修剪,便是无量之才,这么好的苗子,不能毁在我手里。”

宴云笺身侧的手指一缩。

这样的话、这样的论调,他一十七载初闻乍听,多少字句在胸口盘桓几轮,却终觉这里不妥,那里无力。

姜重山将他神色尽收眼底“不必窘迫,日后你在家渐渐就知道了,没什么规矩。其实你不肯妥协,我倒很欣慰,宫里竟没搓磨掉傲骨与原则,倒省了日后我慢慢教你了。”他停一停,“只有一点要与你说清楚做我的孩子,要学会站着回话。”

这番话分明不重,却让宴云笺有片刻几乎喘不过气。

他稳一稳心神,低声应“将军教诲,绝不敢忘。”

“你站在此处这样久,还要称我将军么”

宴云笺声线轻而涩“义父。”

他微微抬头,“大礼未行,请您准许孩儿叩拜。”

“好,”姜重山道“你非梁人,不必对我行梁朝之礼。”

宴云笺长睫轻动了下,尽管双眼依旧空茫,但分明有隐秘的欢慰自眼角眉梢浅浅流露出来。

他屈膝,动作稳重端然,跪地手臂平举双手交叠,掌心向下端在胸前。

叩首下拜,额头与手背留有三寸距离。

姜重山受了他以昭礼的三拜,伸手去扶“好了,就算乌昭和族人是钢筋铁骨,你也腿伤方愈,快起来吧。”

“其实把你留下还有另外一事要问,”姜重山抿唇,“你与阿眠共染欲血之疾,可还记得当时的日子”

宴云笺猜到姜重山一定会问此事,但当他真正说出口,他还是不可抑制地低下头去。时光不可倒回,事已至此,后悔也是无用。

但历历往事与眼下情况堆叠心头,他是真的觉得,在姜重山父女面前,他不配站着。

“记得,是四月初七。”

姜重山沉声“男女力量生来悬殊,若男女共染,多由强方牵制,那日看阿眠落水情状便知道,她需要用你的血。若没记

错,欲血之疾发作当以六十九日为期,这么算也没剩几天了。”

宴云笺轻轻点头“您放心,这些我都牢记于心。期限之前,必早做准备。”

“好。还有似乎欲血之疾被供血一方有不能碰的膳食”这一点,姜重山却不是很清楚了。

宴云笺低声道“不可饮酒。除此之外都无妨。”

姜重山点头。

注视眼前沉稳又坦荡的人,很久才缓声“阿笺,欲血之疾状况复杂,我身为父亲,必细心保护阿眠,但许多时候,也需你帮着周全。其实与你讲实话,这等事情若换旁人,我必定断其手脚与舌头锁在家中,只做我女儿的血囊,但是你”

他顿了顿“我半生断人无数,我信你。你不要叫我失望。”

这话实在太重了,宴云笺缓了下,掷地有声“姜姑娘的清白重于我生命之上,与

我的信仰等同珍贵。”

姜重山清楚这句话的力量。

但他太年轻了。这句话流露出坚定与决然,也还露出了些别的东西。

他心中一块石头落地的同时,却又有另一石悬起。

姜重山上前两步,按住宴云笺肩膀。

素衣下包裹的肌肉结实有力,如他这个人一般,蕴锋刃于无形,城府如山似海,既深且沉,最难掌控。

这好,也不好。

他如一普通父亲般拍拍宴云笺的肩膀,力气不重,话却意味深长“以后,你也是阿眠的哥哥了,与阿峥没什么不同,甚至比他还要稳重许多。我知道阿眠的事你必会处理好,亦会照顾爱护她,拿她当亲妹子,不叫她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