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7 章 陈冤新罪(五)

公孙忠肃从走进殿内便一直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荒唐,可笑,确实如此。

他掷地有声,一字一句“罪臣劣行斑斑,手中皆有留痕,一应证据已经备齐,皇上不信,大可由三司会审,将证据公诸于世。”

皇帝龙袍中的手不停颤抖。

竟留了证据他竟不知公孙忠肃如此狼子野心,将所有的事一一留证,以备后患。

若早知,他早早便除了他

现在该如何是好皇帝茫然四顾,却发现方才窃窃私语的大臣们渐渐停了,方才那些话如沉石入湖,掀起浪花与涟漪而最终,走向了平静。

所有人都在看他。

他与公孙忠肃,台上,阶下,一人认罪,两人共担。

皇帝身上冷汗津津,一屁股坐在龙椅上,目光挨个看向台下诸位言官。

可平日里叫嚣的朝臣,此刻或低头不语,或与他遥相对望,沉默的令人心慌。

没有办法了,皇帝强自镇定道“公孙忠肃罪该万死他既已承认,再无任何详查必要即刻将他拖下去。五马

分尸五马分尸”

公孙忠肃下场惨烈,而他的死仅仅只是一个开端。

所有人都挂着一层皮,包裹住内里的彷徨猜疑,无数这样的人汇聚成摧枯拉朽的力量,加速腐烂着这个走到末路的王朝。

从那日公孙忠肃直接被压至刑场五马分尸开始,各官各府,自角落滋生的讨伐之说渐渐涌起

“姜重山将军是被陷害的,他一生征战无数,却落得那般凄凉的下场将军一家惨死,公孙忠肃一人五马分尸如何能够也该让满门凌迟才对”

“公孙忠肃死罪不冤,可姜大将军一案并非公孙忠肃一人之过啊。”

“宴云笺这个吃里扒外令人发指的畜牲当日他竟党同公孙忠肃,像对自己恩义深重的义父举起屠刀,坐实大将军的污名”

“难道宴云笺不该被一同严惩吗公孙忠肃已被五马分尸,他又有什么资格苟活于世”

“不该杀了宴云笺吗”

“他该死。”

“他该死。”

“他该死。”

暗流涌动愈发剧烈,却始终没有翻到明面上并非朝臣不怨恨宴云笺,而是因为他们仍处在一个尴尬茫然的境地里。

要求严惩宴云笺的命令谁下呢难道是如今还那个高坐龙椅之上、弑父弑君的皇帝

且不说那日早朝过后,他便害了病,渐渐严重直至卧床不起,就算他还有精气神,谁又能心无旁骛,毫无芥蒂的真心拥戴他、护持他

偌大朝堂一时之间,竟没有一个顶梁之人。若一定要找出这一个人,却不得不承认一个荒唐的事实,迄今为止只手遮

天说了算的,是宴云笺。

宴云笺回府的必经之路上,再看不到一个人,百姓自发躲避,仿佛沾染他,便是沾染到什么邪物。

他沉静淡漠走在路上,始终没有变过表情,或者说不知从多久之前,他便如同戴上面具般,只剩下这一个表情。

忽然一个小孩子从斜里冲出来,对准他扬手扔来一个鸡蛋。那动作在他眼中,耳里,不断放慢。

他端稳了身体,不躲不避。

鸡蛋砸在他肩膀上,黄白的蛋液挂下来,顺着衣领粘腻地流进肌肤,脏污衣衫,还在往下滴落。

下一刻,一个妇女匆匆忙忙跑出来,与那孩子一样身上都打着补丁,惊慌的看了宴云笺一眼。

一把抱起孩子,转身狂奔。

宴云笺继续往前走,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第二日他出门,府门前泼满了黑狗血。鲜血淋漓的台阶下,还有一只白色幼猫的尸体,软绵绵倒在那里,半边身子沾了血迹,凝结毛发。

宴云笺瞳仁急速颤抖,他陡然变色,仓皇转身一手扶在门框上,弯腰呕吐。

喘不上气一般浑身发抖,一声声干呕里夹杂含糊不清的呜咽。剧烈的咳,咳到后来全是血。

没有人理会他。

缓了许久,他将小猫的尸体捧起来,带到后院埋了。

土质坚硬,他徒手去挖,挖到最后手指鲜血淋漓,断指切口处血肉模糊,溃烂不堪。

他浑然不觉,轻柔捧起一胚土,缓缓盖在小猫的尸体上。

平静做完这一切,他并未净手,直接出了门。

“娘娘,收到密报,姜重山的兵马已经过了鸾凤山。”

襄德宫内,秋心遣散众人,附在凤拨云耳边说了一句。

凤拨云挑眉“他比本宫料想的还要快。”

“这梁朝,看着枝繁叶茂,实则内中早已被虫蛀空,甚至不用刀劈,轻轻推一下便倒了。那祁连台说来也是一处险要关隘,却连抵抗都未曾,没集结一兵一马,便生生拱手了这要塞之地。”

“还有奉承岭,那的官员更是荒唐,倒大开城门,迎接姜重山的起义之军。”

凤拨云凝神听,纤细的手臂搁支在桌上,手指微微弯曲,有一下没一下拨着头上流苏。

秋心低声道“殿下可要早做准备,眼下京城之外无人可挡姜重山之锋,可放眼京城,还有一个宴云笺呢。”

凤拨云慢声道“宴云笺如何。”

“此人已然一越成为摄政之人,您虽肃清后宫,可前朝中咱们的力量怕不及他。虽说,他损毁容貌,似乎无意于皇位,可到底锋芒太盛,不得不防。”

凤拨云勾唇一笑,日光直直映在她脸上,这一笑千娇百媚,颠倒众生。

“不用担心这个,他力量再大,也不会冲着我们原本我是想了些计划,可现在再看,只怕要改一改。”

“殿下何出此言”

“这

些时日前朝发生的事,你也看见了。这宴云笺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能号令公孙忠肃成他掌中之刃,给了赵狗狠狠一刀,几不曾要去他一条命。”

秋心思衬道“这些事又与咱们所谋有何干系”

“宴云笺是给姜重山翻案的,”凤拨云懒洋洋靠在椅背上,“你没看出来吗他来来回回的折腾,最终所求除了给自己家国正名,

更是还姜家一个清白。”

秋心对宴云笺没有什么好感,听闻此话,只是道“既然如此,他为何不自己来做,却要指公孙忠肃一应揽下”

“这就是他的高明之处了。”凤拨云道,“正是如此,我才信他是真心为姜重山翻案。”

毕竟曾是姜重山的义子,又是诬告姜重山的主谋之一,这个身份暧昧,若此案由他亲自来翻,那污名洗雪的就不够彻底,只怕会留下几笔不清不楚的糊涂账。

而借公孙忠肃之口,并非把自己往外摘。

只要他着手去翻案,最终会被推上风口浪尖的。

凤拨云摇摇头“换作是我,也不会亲自跪在大殿上供罪,此事该是命令,而不是乞求难道要跪在赵时瓒面前,求他洗雪姜重山的罪名想想都觉荒谬。”

“但若是真心,他怎么还不以死谢罪呢”

“我也想知道,他怎么还不去死。”

凤拨云笑了一下“大约他这种人,是世上最令人唾弃那一类拥有的时候不懂珍惜,亲手弄丢了才知后悔。便是他再天纵英明,聪慧无双,本店瞧着他也如烂泥,面目可憎。”

不愿再提这个人,她另问“皇后怎么样了”

秋心道“皇后因二皇子被斩首,日日啼哭,嚷着要见赵狗。”

“真是无用,”凤拨云评价道,看一眼秋心,语调缓慢,“皇后,伤心过度,自缢身亡。晚些时候将这个消息告诉赵时瓒,让他虽然卧床,也活的有滋味些。”

“是。”

凤拨云侧头,光影打在她面上。

“快了。”

“很快,就该是本殿下来当家做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