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7 章 陈冤新罪(五)

秋心不觉含笑。

静了一会儿,凤拨云问“对了,宴云笺现下在何处”

秋心道“不在府中,便是在皇城天牢吧。”

凤拨云明白了,点头“薛家人确实不配再活着。”

“殿下是打算见他吗日前他又送了一封拜帖,这是这段时日以来他送的第五封拜帖了。”

风波云冷笑“这么着急想知道他未婚妻的下落啊,”眼眸微转,想了片刻,“这样,晾他两日,你差人去告诉他,叫他来见我一面。”

秋心道“殿下难道要将姜眠姑娘的下落告诉他”

“他配么。”

凤拨云细瘦的手掌轻轻叩击桌面“我没想告诉他姜眠的事,是有别的事,要卖他个人情。”

“后宫已被我收入囊中赵时瓒一朝倒下,我就绝不会让他再站起来。让宴云笺

不必有任何顾虑,把后宫中一个他该接走的人,尽快接走。”

秋心立刻明了,微笑道“奴婢晓得了,这便去打点仪华长公主的事。”

天牢狱卒将宴云笺引到关押薛家之处。

这天虽已变,却还没有塌下来,皇帝依旧坐在龙椅上,辅国大将军依然是辅国大将军。纵使那些快要压不住的众愤即将冲破牢笼,却还处在恐怖平衡中,并未打破桎梏。

薛家一家三口被关在同一间牢房中。薛庆历独自一人背手站在牢门前,低头阵阵叹息;薛夫人与薛琰坐在后面角落,薛夫人一手揽着儿子,一边垂泪不已。

他们二人都是一副正常的落难之相,而薛琰,双目空洞,端坐在此,既不悲伤也不怨恨,只剩一片死寂。

这样的目光,直到看见宴云笺出现在牢房门口时,才终于有些许晃动。

“将公孙氏放出来。”

狱卒什么也不敢多问,唯唯诺诺打开锁链,侧身示意身后的两个小卒进去,将薛夫人架出。

薛夫人只顾紧紧抱着自己儿子,不肯动地方,却哪敌得过年轻狱卒的力气,一面大声哭叫着“阿琰阿琰”,双手不断伸向自己目光呆滞的儿子,却毫无反抗之力的被架了出去。

薛庆历双手紧紧抓着栏杆“你做什么宴云笺你要对我夫人做什么你想对我们屈打成招吗我们是冤枉的”

“冤枉”

宴云笺本没想理会他们,已经转身欲走,听到薛庆历的话才回头“姜公之罪证据不足,你主动伪造往来文书,竟忝颜称自己冤枉。”

薛庆历脸色白了一白。

很快,他便找到突破口,瞪眼发问“那你呢你又有什么资格这样高高在上审判旁人姜重山获罪,发起者是谁主谋者是谁你今日替他鸣冤不屈,难道忘了从前是谁将姜家害到如此地步的吗”

宴云笺立在阴影中,什么都没有说。

而薛琰坐在角落中,如同暗处的老鼠,视线穿过漆黑栏杆,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瞳仁深处,偶尔闪过彻骨的寒光,捕捉对方脸上最细微的表情。

血亲做不得假,别人看不到,他看得到那极致的痛楚。

直到宴云笺离去,薛琰慢慢勾唇,露出一个瘆人的微笑。

薛夫人腿脚发软,一路被人拖着走出皇城天牢,被两个狱卒丢在地上。

她不可置信回头看,而那两人迈过大门,连头也没有回,宴云笺

拾阶而下,没有任何理会她的意思。

这是要放了自己

薛夫人茫然看看四周,终于确定这令人无法相信的事情的的确确发生了。

反应过来,她忽然一下爬起来,疯了一样向宴云笺冲去。

“宴大人宴大人”

薛夫人口中大喊,扑通一下跪在宴云笺身后,双手紧紧抓他衣摆“宴大人”

她是没受过罪的女人

,未出阁前有哥哥护着,嫁为人妇又有夫君疼爱,儿子孝顺,从来不曾跪在他人脚下低三下四“宴大人,我求求你,求你放了我的阿琰吧,我罪妇愿意替他去死若您肯大发慈悲饶我性命,就请将我的命换给阿琰吧”

“求求您求求您让我怎么死都成,任何酷刑我都能受,只要让我的儿子活着,就让我一命换一命吧,求您高抬贵手”

她不停磕头,砸的结结实实,咚咚咚震在地上,没几下便磕破了额头。

宴云笺伸手拽出衣摆“你不必再求。薛琰我必杀之。”

薛夫人动作一顿,满眼含泪,抬头看他。

她疯狂摇头“宴大人,若您是为了姜重山将军的事而怨罪我的夫君,我夫妇二人无话可说,可是阿琰阿琰他无罪啊难道您是怨恨他将姜重山的女儿扔到岐江陵为妓的事吗宴大人求您讲讲道理是您厌弃了姜眠,在成亲之礼上将她下狱,阿琰只是为了讨您欢心而已啊”

宴云笺瞳仁深静,垂在袖中的手却已控制不住发起抖来。

“说到底,姜家的女儿最终也是会落到如此下场的,连皇上都默认了,阿琰不过是快了一步,更何况是为了讨好你他做的唯一错事就是在宫城行凶杀人,那也不过死了一个太监罢了他罪不至死啊无论怎样,我们夫妇都愿承受任何折辱,只求您”

“薛琰幼时曾为姜公所救,你还记得吗。”

薛夫人正声嘶力竭求恳,忽然听宴云笺说这么一句话,呆呆怔怔望着他,脸色忽白“记得。”

“那他是薛琰的恩人。”

薛夫人听的傻了。

他在说什么,难道在给姜重山算账吗若姜重山是阿琰的恩人,那之于他宴云笺,又是什么

“宴大人,我求您”这些不是她能质疑的,薛夫人不想了,再次向宴云笺伸手。

宴云笺道“不必再求。我不会让他活着。”

薛夫人委顿在地,望着宴云笺,心中一片绝望凄凉。

她这一生受尽宠爱,从来没吃过亏,也没受过罪,想要什么没有得不到的,以至于不知该怎么打开一个铁石心肠的心。

薛夫人怔怔的,忽然眼神陡变,涌满决绝之色,站起来奔向牢房大门狠狠撞去。

“咚”的一声,满门的血。

她软软滑倒,还没有即刻断气,望向宴云笺“宴云笺,求你了,我愿意用我的命换阿琰的命”

她活着时候任性了一生,连死也任性。

“我可以死给你看”

“求您看在我为母之心,放过我的孩子,放过我的孩子吧”

她额发间裂开一道血口,鲜血蓬勃涌出濡湿雪白的脸孔,气若游丝,目光紧紧粘在宴云笺身上。

宴云笺收回目光,声音被凄冷的风吹到很远“你死还是活,对我没有任何区别。我说过,我一定要他的命。”

薛夫人眼眸中的光全然熄灭。

身体止不住抽搐,如同绝望的野兽发出阵阵凄厉嘶吼“你不配为人,你不配为人你这冷血无情的邪魔,你不得不好死,不得好死啊”

她扭曲在地上,一寸寸往前爬“你怎么还不死怎么还没有死我要杀了”

宴云笺面无表情向前走,耳边不断落入薛夫人怨毒的咒骂,直到某一刻,身后一片安静,再也听不见声音了。

不,也并非全然听不到声音。

有一句话始终清晰地回荡在耳边,那是由无数声音汇聚成的一片汪洋,薛夫人的声音也添在其中,在他破洞的心口呼啸而过

“你怎么还没有死”

“你怎么还不去死”

连他自己也问。

宴云笺垂眸,扪心自问的同时,伴随每一次呼吸,他整个人都被切碎,重组,再切碎,再重组。

怎么还没有死。

怎么还不可以死。

什么时候,才能由得他宴云笺,任性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