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时鹤春那天没吃着点心。

马车回了秦王府。

车夫是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人上去的,看见秦照尘匆匆将人抱下来,吓得拿不住马鞭“时,时大人”

秦照尘沉声打断,叫他不准声张,去请大夫。

车夫仓促套上马车,戴上斗笠蓑衣,脚还没沾地,就又转去医馆。

大理寺卿也忙得脚不沾地,叫人弄热水、准备热粥热饭、烫热酒,用粗布装了粗盐用火烘着。

时鹤春靠在他肩上,时昏时醒,睁开眼睛就看见忙成陀螺滴溜溜转的秦大人,幸灾乐祸扬眉吐气“活该。”

多新鲜,抄家抄回来个病秧子。

这下好了,堂堂大理寺卿改做照顾人的小厮,还得亲手伺候一个病人。

“是我活该。”秦照尘不跟他争,抱着怀里这一捧冰,小心翼翼放进热气升腾的木桶里,“好些吗难受就和我说。”

时鹤春早已无所谓难受不难受。

这副身体没有好受的时候,时鹤春不提,不管它们,就像没这回事。

冻木了的躯干四肢泡进热水,又麻又痒刺痛难当,其实不好受秦照尘知道。可时鹤春只是闭着眼,神色轻松哼着小曲,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大奸佞看起来颇享受,泡在热水里靠着浴桶,懒洋洋支使他“酒。”

“等会儿再喝酒。”秦照尘轻声说,“先喝些粥,我叫人去熬了。”

时鹤春就猜到他要这么说。

每次来了秦王府就要被这人管着,时鹤春很不满地睁开眼睛,不高兴地看着他。

秦照尘被他看得五脏六腑无一不痛。

做到这一步,秦照尘宁可时鹤春恨他、厌恶他,宁可时鹤春自此跟他割袍断义反目成仇也不想看见这种眼神。

不想看见这个刚被他抄了家的奸佞,一十年来从没变过的一双眼睛,清凌凌黑白分明,不高兴的唯一缘故是堂堂秦王殿下不给他喝酒,非得等一碗破粥。

这种轻飘飘赌气似的不高兴,让秦照尘生出错觉,仿佛时鹤春就坐在那棵梅树下。

就坐在那,懒洋洋、完全不设防地张着胳膊,任凭他一刀一刀捅上去,如血的花瓣落满衣襟。

这样的失魂落魄,很轻易就叫时鹤春看出来。

鉴貌辨色是官场最基础的本事,时鹤春能走到这一步,就不会看不出他的脸色“怎么了”

秦照尘晃了晃,身体脱力,撑住温热浴桶。

时鹤春仰头看他,眼睛里收了调侃、收了胡闹似的赌气,微蹙了眉,反倒换成正色。

“朝堂上这么糟心”

时鹤春不刺激他,好言好语“那你陪我喝两杯,酒能消愁,别熬你那破粥了”

这种好言好语要将大理寺卿活活凌迟。

朝堂之上的茫然恍惚全涌上来,秦照尘说不出话,他实在再攒不出半分力气,无声跌在

地上。

抄了七家、弹劾了十一个官员的大理寺卿,颓然跪伏在浴桶旁,肩膀被压得抬不动,手里紧攥着本想给时鹤春擦头发的棉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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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受什么。”时鹤春一点一点挪过去,趴在浴桶边,摸摸大理寺卿的下巴,“吓唬你的没跟你生气。”

“不就是抄个家。”时鹤春说,“多大点事,我的脾气你还不知道”

他连命都无所谓要不要,一个府邸能有什么的,既然秦照尘要了有用,那就拿走。

秦照尘又不是拿去乱用,是去救灾灾情严重到这个地步,他也没想到。

若是早知道,时鹤春就再多敛些财、搜刮些银子。

时鹤春也不喜欢死人。

时鹤春不喜欢死人,不喜欢见人受苦,这些会让他想起浸透了青石板的血这念头放在一个奸佞身上多少有些矫情了。

所以时鹤春从不承认。

反正秦照尘活该,敢抄他的家,这个锅得扣在大理寺卿身上。

活该,不早跟他商量。

早商量多好,他再去吓唬几个贪官污吏,多弄回来点钱,救灾的银子不就能再多些。

榆木脑袋一辈子算了。

时鹤春腹诽他,又冥思苦想了半天,大理寺卿莫非是担忧靠他养着的工坊街饿死那条街里全是家里没人的残退老兵、灾荒流民,的确值得一忧。

但也用不着忧,时鹤春伸出手,拍拍秦大人“放心吧,我早安排好了。”

他早知道得有这么一天,本来也没打算一直养着这些叫忧国忧民的秦大人牵肠挂肚的人之所以弄了条工坊街,就是为了叫这些人学手艺。

有了手艺就饿不死人,这世上永远不少要打的铁、要锔的瓷,只要有人活着,就要穿衣穿鞋,就用得着织布纳底。

“饿不死的。”

时鹤春说“手艺在那,还怕活不成再说我还留了几万两”

这话说到一半,就被狡兔三窟的

奸佞及时刹住,没全供认给铁面无私的大理寺卿。

但秦照尘魂不守舍、神情恍惚,似乎也并没听清他说的“什么”

时鹤春奇了一声“你不是担心工坊”

秦照尘攥着手中棉布,愣愣看着他,半晌吃力苦笑了下,低头伏在发着抖的手臂上。

他不知该说什么。

他半个字、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时鹤春那天没吃着点心。

秦照尘将他安置妥当,给他留了热粥热酒,匆匆赶去时府。

大理寺卿徇私枉法,在抄家之前赶进去翻出了小酒壶,收拾了所有时鹤春常用的东西,甚至在停不下的雨里,一手泥泞地小心翼翼挖出了那株梅树。

这些事折腾到很晚,等秦照尘匆忙再赶去点心铺,铺子全都已经关门打烊。

最便宜的点心也没买到。

没买着点心,像是丢了魂的大理寺

卿坐在石阶上,看着被勉强移栽下去、不知能不能活的梅树,没力气进门。

最后还是时鹤春披着件衣裳,拉开门将人薅进去“想什么呢”

叫大夫诊了脉、行了针、喝了一大碗药的时鹤春,看起来气色稍微好了些,住的地方也被收拾得不错。

奸佞就是奸佞,哪怕在一贫如洗的寒酸秦王府,也是逍遥的放肆做派,叫人把房间弄得相当舒服。

时鹤春有了小酒壶,就挺高兴,主动安慰秦大人“没事,活不了也不怪你。”

这雨下得离谱,浇死了不知多少草木庄稼,何况一棵瘦到嶙峋的梅树。

说不定,秦照尘去之前,梅树就已经活不成了。

时鹤春揣着酒壶,耐心地把这道理讲给只会读书报国,多半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秦大人“别伤心了,陪我喝酒。”

秦照尘被他拽得踉跄,跌进一室暖光,看见桌上铺着的不少纸张。

纸上笔墨尚新,时鹤春在写东西。

本该手都抬不起来、路也走不动的人,是怎么忽然有了精神秦照尘把传记写到这里,才终于醒悟,这不是件好事。

当时的他以为时鹤春是好些了,忍不住生出些希望,心里终于稍微妥帖“在写什么”

“给你的。”时鹤春扫了一眼,随口道,“你不是要整肃朝堂。”

总不能两眼一抹黑整肃。

大理寺要知道的所有东西,都装在时鹤春这个奸佞的肚子里,所有的秘辛,所有的隐晦暗流,时鹤春全了如指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