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照尘慢慢伸手,把时鹤春抱进怀里。
眼前是深夜归家的故人,怀里只有一片冷寂,轻飘飘不含分量,森森鬼气冰凉如水。
秦照尘轻声问他的小仙鹤“怎么回天上去”
时鹤春还在念叨管鲍之交,被跳跃过远的问题问住,愣了一刻,才反应过来秦大人问的是什么“等你好了,我就走了。”
秦照尘现在这
情形,无疑称不上“好”。
袖子里随时揣着毒酒,自己住的地方黑灯瞎火,连暖榻也不烧,深居简出的秦王殿下,称不上一个“好”。
秦小师父很有慧根,听懂了,闭上眼轻声说“我还在拖累你。”
“”时鹤春倒也不是这个意思“没有。”
时鹤春说好话哄他“怎么就不能是我放不下心算不上拖累,小师父,我们两个没谁拖累谁。”
秦照尘不睁眼,起伏不定的胸肋在这句话里悸颤。
他无法认同无法认同这句话。
有些事,当初想不明白,后来就明白了,时鹤春也不是一开始就想做奸佞首恶的。
时鹤春只是想过好日子、想花天酒地逍遥度日,这不非得做大奸大佞,做个普普通通的奸佞就够了。
可大理寺卿这么能惹祸,再叫人盯上、再叫人杀了怎么办
再当一次钦差,时鹤春这条命怕是就要糟蹋干净。
所以时鹤春走上另一条路。
那一场牢狱之灾,时鹤春将秦照尘由死地硬生生拽回生路,自己也彻底坠进那条翻云覆雨的佞臣道。
然后他们两个就一直这么走下去。
“就是没有。”他的小仙鹤不太高兴,“别用你那堆破规矩套我,俗,烦。”
时鹤春做了鬼都想睡觉,困得不行,闭上眼睛“没谁拖累谁我高兴看你活着,照尘。”
没谁拖累谁。
都是自己伸手,把另一个人生拉硬拽拽住的。
时鹤春对大理寺卿最大的意见也无非就是没早早一剑捅了他,没给他个舒舒服服的死法,除了这个就没别的了。
就连这一件事,其实也犯不上记恨很久,反正大理寺卿给他烧了不少漂亮衣服,
就算扯平。
心无杂念的鬼魂蜷在大理寺卿怀里,不过一时半刻,就当真睡着,身影逐渐转淡。
秦照尘睁着眼,看着墙上跃动烛火,挪动手臂,落在他的小仙鹤背后,小心拍抚。
小仙鹤睡高兴了,神色惬意舒展。
秦王也被醉意拖进去,坠进无梦的沉眠。
翌日一早,酒醒了的大理寺卿,一个人从榻上醒过来。
桌上是空的,梦里那些折磨得他筋骨生疼的纸不见了,梦里的时鹤春也暂时不见,他像是酒醉后一个人回来,在这间屋子里睡了整夜。
秦照尘坐在榻边,怔怔坐了一会儿,直到袖口被看不见的力道拽了拽,才回过神“孤魂兄”
“孤魂兄”“”
秦大人这脾气相当迂直固执,认定了孤魂兄,那就是孤魂兄,除非鬼魂白天也能随便现身。
但秦大人实在清贫得身无长物,系统翻了一宿,也没翻出什么能兑见鬼权的东西。
孤魂兄就孤魂兄吧,至少秦照尘对着孤魂不做哑巴,能说得出无法对时鹤春说的心里话。
这么随口聊聊天,也能稍微开解些大理寺卿,消一消秦照尘胸中的郁结块垒。
“阁下有无急事”
大理寺卿小心询问“下官想去街上走走,再去一趟京郊,下官有银子。”
秦照尘想请萍水相逢的孤魂陪他去街上走走、再去一趟郊外。
他掏银子租用马匹,掏银子买酒水甜汤鬼魂吃不了东西,酒水甜汤还是能喝的。
孤魂兄倒不是不陪他,就是想问你自己去不得
秦照尘看着桌上多出的蘸水字迹,点了点头。
他自己去不得。
他曾和时鹤春走过京中的每条街巷,京郊山崖下的酸枣树上,还挂着时小施主的风筝。
若是办事办案,匆匆走过也就罢了闲下来,心头空荡,处处皆是故人身影。
“我们和好”大理寺卿低声说,“我们和好以后。”
秦照尘慢慢地说“他心情很好,趁着授衣假,拉下官出去玩。”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朝中每逢九月,官员就有十五日的假期,用来置办过冬物事。
大理寺卿日理万机,从没休过这十五日的假毕竟犯案的人又不会因为放假就收敛,案子是办不完的。
唯有那一年却不同。
赌了两年的气,因为时鹤春的一场急病,秦王殿下被吓得魂飞魄散,再不敢不理他了。
于是就这么和好,像是那两年的裂痕不存在,像是他们从未如同陌路。
于是时鹤春理直气壮,叫人拿轿子抬着,跑去秦王府敲门,找秦王殿下一起上街,去购置入冬的衣物炭火。
于是王府上的管家,也总算有了胆量,小心翼翼告知小王爷,府上入不敷出许久了。
府上的房顶是时大人掏
钱修的,干涸的井是时大人掏钱重挖的,马车坏了的那个轱辘是时大人掏钱给换的。
有段时间甚至连府上的米面青菜都是去时府后门,一文钱一车拉回来的。
两袖清得有点漏风的秦王殿下“”
“殿
下从小长在庙里,不懂这些琐事,本来也难免。”管家缓着语气劝,“时大人科举时缺的那百两纹银,是殿下拿的,这事时大人也一直记着。”
秦王府本就败落得差不多,秦照尘还俗回府时,就已经不剩什么能管事的长辈。
幸而秦王这个无职无权的虚爵还没被褫夺,一直虚悬着,等秦照尘及冠能袭爵了,才将将落下来。
当时的秦王府也就剩下一百多两银子,全被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秦王世子拿走,供了时鹤春读书科举。
府上人都忧心忡忡,以为定然难免从此断齑画粥、缩衣节食了却没成想时小相公那么快就逢云化龙,一路青云直上。
如今彻底翻过来,落拓到拆东墙补西墙的秦王府,靠着时府接济度日,回头的银子又岂止百两连下狱的王爷都叫神通广大的时大人捞了回来。
府上人人觉得庆幸,都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他们殿下和时小相公,想来是解不开的缘分。
管家觉得他们王爷得承情。至少时大人都砸门了,得陪养着王府的时大人去逛逛街“您身上这件衣裳,还是时大人给买的呢。”
两袖都不剩的秦王殿下“”
“去罢,去罢。”管家给王爷塞荷包,“殿下好好陪时大人。”
老管家一把年纪,被时大人威胁,敢把这些事告诉“那块冷冰冰烦死人的破石头”,就再也不给府上补屋顶了。
如今王爷虽然还是木头至少不算是“冷冰冰烦死人的破石头”了。
管家反复衡量,还是悄声说了这些事,又给王爷出主意“给时大人买个暖炉,天冷了,在手里拿着也暖和,不好么”
孤魂兄也想不通对啊,不好么
秦照尘就没给时鹤春买过暖炉,一个都没买过,时鹤春抱着的小暖炉都是自己买的。
光拿皮货缝暖水袋有什么用,那东西叫冷风一吹,转眼就凉得冰手了。
大理寺卿苦笑了下,引着萍水相逢的孤魂去店里,给他看自己其实早就挑中了、一直攒着钱想买的小暖手炉。
不算多精致,胜在朴拙颇有古风,镂空花纹是幅松鹤图,别有几分韵味,那一只小鹤振翅欲飞,栩栩如生。
孤魂兄就更想不通了,这暖炉多好看,干什么不送你怕他不收
秦照尘摇了摇头“下官的月俸是三十一石米。”
本来是三十五石的。
但大理寺卿刚直,断案不知变通,隔三差五就要被人报复弹劾,林林总总罚俸下来,也就剩下三十一石米。
折绢一匹、银子六两、宝钞两百贯。
这样一个暖炉就要七十
六两纹银。
秦王府还有一府人要养,又不能喝西北风。
大理寺卿已经不吃肉、不吃菜、每天只喝小米粥,拼命攒了。
孤魂兄
廉洁奉公的大理寺卿,咬牙攒了一辈子钱,没来得及给纠缠一生的宿敌买个漂亮的小暖炉。
说心酸的确心酸,说叫人哭笑不得也是真哭笑不得。
秦照尘自己都觉得好笑,摸了摸那个暖炉,低声向他的小仙鹤保证“来生不做官了。”
不做官了。
去做个账房、做个师爷,做个给人写墓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