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说写墓志铭很赚钱,赚润笔费,也能攒够钱给他的小仙鹤买个漂亮暖炉。
他怔忡站着,时鹤春给他买的那一袭冬衣早已穿得半旧,胜在针脚细密、布料厚实,仍能御寒。
秦照尘引着萍水相逢的孤魂兄,去摊子上,要了两碗热腾腾的腊八粥,又买了块饴糖掰碎了,一小块一小块放进去。
时鹤春不爱吃饭,非得喝粥的话,就一定要这么吃。
那天来砸王府门的时大人,其实还病得自己起不来。
病得手都抬不起来的人,用厚实大氅裹得严严实实,拿轿子抬着,还要靠着软枕才不倒下去。
秦照尘看得心焦,看时鹤春实在闷得要上房了,也只得赶了府上破马车,带时施主出去逛街“想去什么地方”
时鹤春只是想拽他出门玩,也没想过要去什么地方“你看着走去哪儿不一样。”
秦照尘皱眉“怎么会一样”
时鹤春自己坐不稳,没骨头地靠在大理寺卿身上,掀开眼皮看他一眼,叹了口气又闭上。
秦照尘整个人都不敢轻易动,小心抱着他,沉默一会儿,慢慢反应过来“家里又不安生了”
时鹤春笑了笑“我病成这样,母亲怎么受得了。”
秦照尘的手在袖子里攥得颤了颤,不自觉地抱紧时鹤春,像是想要把人抢出来。
从哪抢出来,他也不清楚,或许是时府,或许是命数。
时鹤春身上酸疼难熬,被他这么紧紧抱着,反倒舒服了点,慢慢呼出口气“去京郊吧去透透气,今天不逛街了。”
反正逛街也逛不动,秦大人什么都买不起。
还不如等回头采买的时候,时府一样买两份,
一份直接送到秦王府上,更省时间。
时鹤春说要拉着秦王殿下买寒衣,也不过是个借口。
只不过是越发肆意妄为的奸佞,已不敢再像两年前那样,二话不说闯进秦王府,扯着小世子出门逛街玩了。
买寒衣置冬货算是办正事,日理万机的大理寺卿无暇去,回绝了也没什么的,改日再约就是。
若是兴冲冲上门找人,再被当面拱手谢客、关门落锁再这么来上几次,以时鹤春如今的病势,大理寺卿就真得去时府吊唁上坟了。
时鹤春咳嗽了两声,把喉咙里的血气慢慢咽下去,不吓唬没见过人吐血的秦大人。
时鹤春闭着眼嘟囔“你还说,等我考中了,就来京郊放风筝还愿,谢菩萨庇佑。”
两年过去,这愿也没还。
时鹤春自己放了个风筝,没放好,掉到山崖底下去了。
秦照尘收紧手臂,用大氅将人裹紧,悔得胸口生疼“什么样的风筝我去捡。”
“捡什么,下头全是酸枣树,一扎一身血。”时鹤春笑了笑,他如今精神头很弱,支撑了这半日已极疲倦,闭上眼,“带我去吹吹风就行了。”
马车还没到京郊,时鹤春就昏睡过去,这样昏昏沉沉睡了一路,盗了一身的虚汗。
秦照尘哪敢让他吹风,叫马车在郊外停下,小心翼翼抱着人躺好,自己下车去看了看那个风筝。
原本应当是只花里胡哨的小彩鹤大概是鹤,让时鹤春自行创作发挥过了,想必相当的色彩斑斓。
两年过去,这些本该艳丽斑斓的颜色,早被雨打风吹净。风筝也早就被刺破多处,又被山风撕得支离破碎,只有骨架还是原状。
秦照尘不敢去捡,不是怕悬崖危险、酸枣多刺,是那风筝看得庙里出来的照尘和尚心惊肉跳。
恍惚里,在他眼前坠崖的,仿佛不是风筝仿佛是时鹤春。
反正也没人牵着了,叫山风胡乱刮一刮,没风了就一头栽下去,任凭利刃刺穿、风吹雨打,就留在山底下。
有人披着大氅,叫车夫扶着,慢慢走到他身旁“想什么呢”
秦照尘倏地回神,这次是真被吓得魂飞魄散“你怎么下来了”
“下来看看你。”时鹤春皱着眉,看浑浑噩噩的大理寺卿,“醒神。”
秦照尘被他冰冷的手指按住眉心。
秦照尘醒过来,不由分说抱起这个乱跑的人,几步就跑回马车,片刻不停跨进车厢“胡闹以后去哪都和我说,绝不准”
他这样说了几句,觉得自己语气太重,迟疑着停下,却发现怀里的小仙鹤居然听得美滋滋,神色甚至还很高兴。
秦照尘有些头痛“有什么可高兴的”
“我高兴我的,你管我干什么。”时鹤春彻底摊开手脚,舒舒服服赖在大理寺卿身上,“诶,我去哪都得和你说”
秦照尘还没来得及说话,时鹤春就扯住他的袖子“我想去听戏,走吧小师父,去听会儿戏。”
秦照尘今日打定了主意陪他,攥着袖子里那个惨兮兮的五两银子的荷包,狠狠心点头。
时鹤春奇了一声,得寸进尺“我还想去逛一逛酒坊。”
“闻闻酒香无妨。”大理寺卿如实禀告,“买不起。”
时鹤春瞪大了眼睛,看了他半晌,按着肚子笑得发抖,险些就从秦照尘怀里栽下去。
他笑得太厉害,一不小心就又咳嗽。这咳嗽来势汹汹,好不容易平复下来,口中已全是血腥气。
秦照尘眉峰蹙得死紧,紧紧抱着他,小心替他拍背“怎么咳成这样”
时鹤春摆摆手,把那口血咽回去,摸出新从秦王殿下这勒索的小酒壶,灌了几口酒。
“没事。”时鹤春早就咳成这样了,不是什么大事,不打算叫秦照尘知道,“走,闻闻酒香去。”
秦照尘其实想叫他回家歇着,可一想起时鹤春府上那些闹心事,这话也劝不出。
他甚至想把时鹤春带回秦王府。
生性规矩到迂讷的秦王,不知道能以什么名头、什么借口,把时鹤春带回秦王府。
这一路上,时鹤春还在不停突发奇想,向秦王殿下禀告想去的地方。
时鹤春想去茶楼,想去工坊街,想去糕点铺。
时鹤春想去城隍庙,想去算命摊。
时鹤春想去江南
“”大理寺卿一共就五两银子“时大人。”
这次这个“时大人”叫得就动听,时鹤春笑得又咳,这次再忍不住,翻天覆地咳软了胸肋,几口血接连呛出来。
“别怕,这是淤血,大夫催着我吐出来催了好些天了。”时鹤春闭着眼睛,空出只手拍秦王殿下,“我这是心有郁结,如今没了。”
秦照尘被他唬住,死死抱着软在怀里的时鹤春,低声问“跟我回府歇一日,行么”
时鹤春当然乐意,唰地睁开眼睛,半点看不出是个刚吐血的人,一把扯着他“你说的。”
想起这些事,就
好像凌迟之余,又有飘香的新酒佳酿浇下来。
秦照尘请萍水相逢的孤魂兄陪着自己,又重新走了茶楼、工坊街和糕点铺。
又去城隍庙进了香,去算命摊测了测字。
秦照尘给时鹤春买了新茶,买了几斤时大人最喜欢的糕点,买了工坊街上的陶埙竹笛、又买了个风筝。
秦照尘拎着这些满满当当的东西,站在城隍庙前,看着掌心的一个“鹤”字,怔怔出了会儿神。
算命的对着这个字,测他有天降横财。
半准半不准,横财不是天降的,是前些天打井,从地下挖出来的。
挖出了个据说是秦王府的旧库,这也是为什么,大理寺卿最近烧寒衣、买纸墨,显得好像很有钱。
秦照尘慢慢收拢手掌,将那个字藏起来。
他定了定神,对萍水相逢的孤魂兄说“在下想去江南。”
孤魂兄
大理寺卿腰间的官府印信,被一阵风拎着晃了晃。
秦照尘低头看清,笑了笑,扯下来抛进枯井,攥着袖子里那壶酒“在下想去江南。”
倘若有幸有孤魂作伴相陪,能陪他聊聊过往,看他写时鹤春的传记,路上大概会不寂寞些。
倘若没有,那就一个人去。
孤魂沉默了良久,久到风起天寒,久到日落西山。
孤魂在他袖子上写可。
孤魂写秦大人。
孤魂写去江南要三千两。
秦大人“”
庄忱就知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秦王殿下,根本不知道出一趟远门要花多少钱。
穷成这样了,时鹤春给他留的那些银子,秦照尘还不肯动。
时鹤春当初假托“秦王府旧库”,一共也就埋下去了五十两银子是当初科举的钱没花完。
时鹤春本来想着,哪天挖出来,逗秦小世子开心的。
谁知道本朝的清流砥柱能穷得这么惊天动地,一个暖炉都买不起。
足足五十两雪花银。
五十两啊。
可把大理寺卿厉害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