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沈灼野接过那个行李箱,“这些天,很”他在挑选合适的形容词上稍微斟酌了一会儿,“有意思。”
沈灼野过去干活的时候,没被人这么追着烦过。在拧螺丝的时候,没被人开屏似的骚扰模式朗诵英语;在睡觉之前,也从没被人拖着聊过天。
过去的那些年里,他没有过这种体验,这是他第一次觉得世界热闹,虽然大部分时候是喧闹甚至聒噪但也很有意思。
两个人在一起吃饭,煮碗面都比以前香。
这样的体验对他来说很新奇,所以是骗子也不要紧。
郑副台长蹬着自行车出来,在小区门口遇到外甥的时候,外甥正抱着人家不撒手,当街丢人至极地嚎啕大哭。
郑副台长的自行车头晃了晃,正在犹豫要不要绕道,被外甥一把拖住后座,险些掉下来。
“我不是骗子”商南淮扯着自行车不放,另外一条胳膊还箍着沈灼野不撒手,“舅舅,告诉这笨猫我不是骗子我要带他回家,我说真的,我一见他就想带他回家,我没骗他”
郑副台长被外甥晃得头晕眼花,勉强站稳,撑着点笑容和煦跟沈灼野打了招呼“谁跟他说你是骗子的”
商南淮“”
郑副台长太了解这个外甥了“你自己说的”
商南淮“”
郑副台长“说了还非得人家信不信还不行”
商南淮把红透了的脸藏起来,扯着沈灼野往小区鬼鬼祟祟地溜达,被郑副台长叫住,扔过去一串钥匙“我去趟台里,今晚不回来了,你们两个小的看家。”
dv那事不小,郑副台长这一会儿已经接了七、八个电话,最后几通直接是警局打过来的。
正好台里有档社会与法治节目,相当敏锐地抓住了这个机会,想做个系列报道,郑副台长得去开会。
商南淮接了钥匙,眼睛亮了亮,双手合十拜了拜,拉着沈灼野就健步如飞地上楼。
郑副台长被扔在原地,不堪其扰地按按额头,愣了半天,没忍住乐了一声。
这些年里,商南淮一天一天越来越像他父母,其实难免叫人有点担心看见眼前的情形,反倒觉得欣慰。
郑副台长扶着自行车,跨上去继续蹬,抓紧时间去台里报到。
带回家就带回家吧。
反正台里分的房子地方够大,他要不了
多久又要调走,空着也是空着。
留给两个小的住,还能让商南淮帮他给仙人掌浇浇水。
仙人掌是假的。
郑副台长匪夷所思,在电话里追问“怎么可能这东西还有塑料的”
他都浇了两年水了
商南淮拔了根刺,研究了一会儿,很专业地告诉他“塑料的。”
别的植物他都不懂,唯独怎么分辨真假仙人掌,记得那叫一个清楚。
郑副台长受的打击不轻,恍惚了一会儿,凭着职业本能开了个消费者权益专题,这才想起正事“小沈在吗”
“睡觉呢。”商南淮说,“我让他睡饱,不睡够了不准醒。”
沈灼野本来没觉得累,但商南淮念经的本事也毋庸置疑。
沈灼野离开浴室,就被早有埋伏的浴巾睡衣袭击,商南淮举着吹风筒把他的头发吹干,把人不由分说塞到自己床上,用被子裹牢。
沈灼野被他裹得严严实实,露出脑袋,看着比平时年龄还小,偏偏一脸认真沉稳“我不困。”
“我困,帮我睡。”商南淮满嘴胡话,隔着被子抱着他,好声好气地哄,“好猫,乖猫,你睡一会儿,把身体养养好。”
沈灼野想申辩自己不是
猫,身体也没什么问题但商南淮的床太软了。
床太软了,被子也厚实,卧室温暖光线暗淡,把人往困意里拖,商南淮还在耳边唠唠叨叨个没完。
积压在意识深处的疲惫慢慢探头。
商南淮说到一半,无意间抬头,迎上疲倦到空茫失焦的黑眼睛,忽然下意识闭嘴。
沈灼野轻声问“商南淮”
“这儿呢,没走。”商南淮赶紧出声,摸了摸他的头发,“怕吵着你。”
沈灼野“嗯”了一声,就慢慢闭上眼睛,那双眼睛里淌出来的眩光,让商南淮甚至没法判断他是睡着了还是昏过去了。
郑副台长打过来的这通电话,已经是商南淮把人哄睡的十五个小时后。
沈灼野躺在被子里,一动不动睡到了现在。
“也好。”郑副台长沉默一会儿,叹了口气,“多睡睡是好事,像他这么长大,估计没一天过得容易。”
dv里的录像带交给了警方,里面的东西在那个小县城里,折腾出来了不小的风波。
台里的风波也不小,单位里的职工明知故犯,包庇亲属偷盗公家财物这事在多年后或许算不了什么,但在这个年代,绝不是什么小责任。
郑副台长跟着警方下去调查,被一位姓宋的老师拦住,支吾着像是有话想问,随行的当地警方先认出他“宋老师是吧”
“你运气好,收留了个好孩子。”当地警方说,“这群混混好几次惦记你们学校那个仓库了你看,幸亏有这小子帮你守着。”
不大的显示屏里,画质还很模糊,宋老师盯着看了一路,把dv还给警方的时候,脸上已经没了
什么血色。
“是我错了。”宋老师低声说,“我误会他了,错怪他了。”
“都有错,我们办案也经验主义了,犯了想当然的毛病。”警方拍了拍他的肩膀,“把孩子找回来,道个歉”
宋老师脸色更差,被这么点轻微力道拍得晃了晃,几乎没站稳。
沈灼野临走前,其实来宋家道过别。
宋国栋并没信后来传的那些乱七八糟的鬼话,他至少知道沈灼野不会做那种违法乱纪的事但那天晚上,听见沈灼野慢慢解释出的一句“没偷钱”,无名火气就又冒上来。
沈灼野被他搡出门,一条腿没站稳,踉跄了下,摔了几阶楼梯,手肘和掌心都擦破了。
宋国栋吓了一跳,皱紧了眉过去想扶他,沈灼野却已经自己爬起来。
沈灼野朝他鞠了很深的一躬,很长时间都没站起来。
这动作让他心慌,宋国栋定在那个地方,一动不动,不知自己在想什么。
“老师。”沈灼野轻声说,“我走了。”
宋国栋不耐烦地挥手,匆匆上楼回家。
沈灼野一瘸一拐下楼,天气不算热,汗水却把领口浸透了,他就那么走远,走到在窗户里也看不清。
那之后,本地就没了沈灼野的任何消息。
没人再见过他,没人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宋国栋找了好些天,其实已经很心慌。
“我没告诉他”郑副台长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对不对,但他莫名地不想说自己家的孩子,当大人的不信他,谁还会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