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说笑。”送饭的女子是个四十多岁的粗壮妇人,一口官话说得爽利的很,“我们原平城得了言大人和孟大人庇护,今年贼兵一退就立刻补种了粟麦,等到孟大人回来,又给我们带回了菜种,家家户户都种了白菜萝卜,还有人在炕屋里发黄韭,别的地方如何咱们不知道,只说孟大人治下,今冬是饿不着了。”
听着仆妇的话,顾淮珅看向自己的四哥。
顾淮玱看着盘子里的虾仁“你们现在还有渔民出海”
“大概是有的,我们大人还让人收虾壳贝壳,说是晒干碾碎了明年春天可以喂鸡喂猪。”
等仆妇退下,顾淮珅狠狠吸了一口气。
“我还以为这孟阎罗只会用诡计杀人,这生财的法子她想了不少呀。”
吃一口碗里的肉,他又啃了一口蒸饼,嘟嘟囔囔地说
“冬天还让人种菜,那明年岂不是还得让家家户户都养鸡”
顾淮玱的脸色却有些难看,甚至失了吃饭的胃口。
见自己四哥将碗碟推开,顾淮珅抬头看他“四哥你怎么了是不是之前路上一直吃的不好,现在难受了”
“孟月池到处敛财”顾淮玱叹息,“她怎会放过吕家的盐场”
顾淮珅噎住了。
顾淮玱当夜便没有睡好,第二天,他在院子里看着顾家为孟月池准备的厚礼,只觉得难受。
比起青州,江淮一带盐场更多,产盐更丰,可现在盗匪横行,往中原和中原以北运盐比从前艰难许多,要是能吞下了吕氏的盐场,于顾家是一条极好的财路。
现在这财路被个阎罗占了。
下午,他往各家送的帖子也有了回应。
“顾世兄,您可千万
救了我黄家呀那孟阎罗她非让我们拿出契书才能让我们拿回宅子田地,谁逃难的时候能拿了契书呀”
黄家也是当地豪族,比吕家差些,在饥民的时候他们跑了,如今回来,却发现自己从前的宅子田地都已经被人占了。
看这找来的黄家人可怜巴巴的,顾淮珅说
“黄世兄你们就算没了契书,那府衙里也该有黄册呀。”
听到“黄册”二字,黄策哭了。
“两位世兄有所不知,我们那些田地那些我们原本藏在家里、放在衙门的借据都被烧了呀”
“烧了”
顾淮珅大为吃惊,他看向顾淮玱,顾淮玱叹了一口气
“咱们顾家在黄册上也没多少地。”
在黄册上的地是要交税的,天下著姓豪族能过得如此舒服,靠的就是不需要交税赋的隐田和隐户。
从前,这些高门依靠手中佃户、护院守着自己的隐田,一场民乱一场兵乱,自然都没了。
黄策擦了一把脸上的泪
“我家在黄册上只有五百亩地,从前是十万亩啊”
顾淮珅把头偏向了一边。
他要是姓黄,今晚上就在节度使府门前吊死了。
来寻顾淮玱的另一家更惨,他家倒是没跑,可江左益来的时候,为了活命,他们把地都献给了江淮左。
现在孟月池不仅不把地还给他们,还说他们资助叛军,如今家里男丁都在牢里关着,只剩一个九岁的小孙辈在自己祖母的牵领下来求助。
顾淮玱看向那位在抹眼泪的老夫人
“此事,晚辈实在爱莫能助。”
老夫人一声哀哭,引得一旁的黄策又哭了起来。
“那孟氏女如此行事,不留余地,必为天下所唾弃”
听见老夫人的话,顾淮玱没有吭声。
黄家的地、吕家的地,还有这家是高家,他们的地都没空着。
现在是冬天,还种满了白菜,萝卜。
明年春天就会被种上小麦。
若是这些地都被归于孟月池自己之手,他倒也能跟着骂几句,可他来的时候沿途问过,这些地都是官府租给百姓的,第一年租子只要一成。
北上之前,他去见过他的六弟,只为了打听下这位孟阎罗平日行事。
他六弟与他隔了一房,平时也算亲厚,大概是为了准备春闱,看着神色很是憔悴。
“孟孟节度使是清风明月一般的人物,四哥千万不可被那些荒唐之言所惑。”
清风明月。
如果她不是对世家豪族也用了这些阎罗手段,顾淮玱觉得自己也能赞她一句清风明月。
可惜了。
清风不拂玉树,明月难照高台。
“七弟,明日咱们去见孟节度使,不要再提吕家的盐场。”
“四哥”
“此事回去家里会对父祖解释,咱们此来,就
是为了祭拜姻亲。”
顾淮珅还想说什么,见自己兄长神色凝重,他就把话憋了回去。
令顾淮玱没想到的是,他不提盐,穿着一身束袖女袍的孟月池却先提起了盐。
“顾家的盐要是能走海路到了北海,倒是能省了一路上的兵祸之扰。”
顾淮玱抬起头,看向这位大启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节度使,也是迄今唯一一位女节度使。
“孟大人,莫不是在说笑北海虽然临海,可并无大船可入之港。”
“要是你们顾家愿意掏钱,我自可以派人替你们建起此港,也算是钱、工各摊。”
女子的语气很是平缓,不疾不徐,仿佛在说什么诗书掌故。
有些不合时宜,顾淮玱此时突然想起了自己六弟的憔悴模样。
六弟从前想要求娶这位旧日的“庐陵明月”,他是知道的,第一年柳夫人婉拒,第二年孟月池不得科举,顾家又请了人上门说和,可惜那时的柳夫人远去西南,孟月池也出走朔北,此事从此搁置不提。
那时父母说起此事,顾淮玱还以为六弟是仰望孟月池的才学,直至此时。
这般的女子,难怪能让眼高于顶的顾家六郎数年不忘,为斯憔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