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漆金柱支撑起蔽天的穹顶,横梁镶绿剪边,衔珠龙首下,一炉檀香袅袅萦绕在殿中。
已经上了年纪的皇帝盘坐在胡床上,坐姿不拘小节,明黄绸面的奏折看罢,丢在矮脚云檀书案上,
“徐玟何时回朝”
雄浑有力的声音和苍鹰一样眼睛,昭示着这位皇帝仍有蓬勃的力量,掌控他手下的帝国。
老太监候着时机端上一盏黄山毛峰,殷切道“徐太师明日申时便到京了。”
皇帝喝了一口,道“周凤西不想升官,反拿那点军功跟朕换一个给虞家洗雪沉冤的机会,你怎么看”
老太监伺候了二十余载,哪里通晓不了主子的心意,“现在的年轻人,仗着几分意气行事罢了,陛下罚周将军去给徐太师清扫别院请罪,也算小惩大诫。”
“若不是过阵子正好用得上他,朕便不单是罚他给徐玟赔罪了。”
虞家是不是真有冤屈,皇帝并不关心,眼下徐玟还有用,刚给他巡完西南,还伤了腿,赏赐尚且来不及,又怎能问罪呢。
周凤西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将,要推翻徐玟,单靠一个真相是远远不够的。
他要是聪明,要么就放弃洗冤的打算,要么就得学会韬光养晦,爬到不用求人查案子的位置,比徐汶更有用,那时连查案的力气都不用费。
“你说朕要不要告诉徐玟,周凤西状告他之事”
“都是为陛下办事的人,臣子之间的和睦最重要,况且此案如今不查,将来未必无用。”
这案子将来要不要提,得看陛下还用不用得上徐太师,而不是看虞家是不是真的冤枉。
周凤西不懂这个道理,将来早晚在哪儿跌个狠跤。
“哼宋世子倒是比他要年轻,看得却清楚太多了。”
“这单刃的刀子,和双刃的刀子,都握在陛下手里,怎么用当然都是看陛下的意思。”
皇帝笑骂了一句老太监,“朕就不喜欢你这老东西,什么事都看得太清楚了。”
老太监摇着拂尘告罪“老奴这个年纪了,在陛下面前难免嘴碎,陛下恕罪。”
别院门前,扫开的雪慢慢化了,整条巷子都湿漉漉的。
宋观穹没听到夏诉霜唤的那声“凤西”,但师父的反应也足够刺痛他的眼睛。
他这阵子倒把这个人给忘了。
曹昌渝的亲信,即将升官的周将军,这次回京绝不只是述职这么简单,可他未想到,这人还会和自己的师父有关系。
那厢二人相对而立,默然无言,偏偏任谁都看得出来,他们之间流转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为何他与师父相识八年,丝毫不知此人存在
这么多年未见,一朝重逢,偏谁都未能彻底忘情。
他们从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宋观穹真想知道,想得心脏似被划了几刀,洒上滚烫的蜜糖,蚂蚁狂躁地啃噬翻
开的伤口。
师父最好和他已无干系,再无可能,不然
努力平复嫉妒之心,他将视线投向墙头石砖黑长的裂隙。
作为徒弟,宋观穹不能打扰了师父和故人叙旧,他站得不远不近,好像要给他们叙旧的时间,指尖却摩挲起了剑柄上的花纹。
还是周凤西先开了口“我知道你住在定国公府,后来怎么不见出门了”
他不便上门专程上定国公府拜会,也等不到她出来。
想到重逢后自己遭遇的兵荒马乱,夏诉霜平复下心绪,克制地行了一礼,“民女见过周将军。”
这句“周将军”,将两个人的关系拉远。
周凤西道“你刚刚好像是叫我凤西”
“周将军听错了。”
周凤西不相信“我这双耳朵,就算是在战场之上,也从未听错过军报。”
“我师父说周将军听错了,周将军便听错了。”
周凤西看向夏诉霜身后,才注意到宋观穹。
这位世子见人三分笑,说话做事介留分寸,便是曹昌渝这个定国公的死对头,都对宋观穹赞叹不已,恨不得跟定国公换儿子。
眼前他却不笑,言语挑衅。
周凤西拱手“宋世子,没想到你是夏娘子的徒弟。”
他带着长辈的打量,审视着夏诉霜收的徒弟,而不是一个对手。
“在下也是定国公府的世子。”
宋观穹待人接物却是克制有礼,按理,就算周凤西是曹昌渝的亲信,他也能谈笑自若,可他真不喜欢周凤西知道他是师父的徒弟后,那种放下戒备的、看晚辈的眼神。
周凤西一怔,明白了他的意思,又看向夏诉霜。
难道她已沾手俗务,要做定国公府的助力
问她,她会答吗
宋观穹打断了他的思绪,“不知周将军为何在此扫雪在下记得,这是徐太师的宅邸。”
周凤西一杵扫帚,不大痛快“陛下罚我为徐太师扫雪请罪。”
他
说出来,是不想让夏诉霜觉得自己在谄媚讨好徐太师。
连误会都不想。
这儿是徐太师的别院夏诉霜朝宅子打量了起来,下意识地问“他是要回京了吗”
“你认识徐太师”
不止周凤西问,宋观穹也看了过来。
夏诉霜摇头,“不认识,但他的盛名,便是街边三岁小儿也听说过。”
盛名吗周凤西眼神迅速冷了下来。
宋观穹则看到了师父微微背在身后的手。
拇指掐上了食指,这是她惯常撒谎的小动作。
师父认识徐太师,这其中又有什么渊源呢
而夏诉霜则为周凤西突然的沉默,在犹豫该不该就此作别。
“师父。”
宋观穹突然唤了她一声。
夏诉霜闻声回头,徒弟站在那里,眉目安和沉
静,默默无言,如同山上很多个日夜守在自己身后。
人在不知什么时候,会被这种坚定的姿态突然击中心怀。
“怎么了”她轻声问。
裙子脏了。”
听徒弟说起,夏诉霜低头看去,才看到裙边沾到的脏雪,已经湿透了一小片,灰尘布满了那块湿透的料子,看着有些邋遢,还沾湿了鞋袜。
宋观穹见她呆呆的,没有动作,取出了一方干净的手帕,在她脚边半蹲下,将那一点点裙边握在手里。
夏诉霜不知所措,想后退一步。
“阿霁,你伤还未好,快起来。”
宋观穹握住她裙下足踝,仰起的脸如玉般干净无辜,“徒儿以为师父不动,是在等徒儿给你擦干净”
从前在山上,这些小事他都抢着做。
起先她不愿徒弟做这种伺候人的事,阻挠了几次,但徒弟却说这是他的孝心,如二十四孝里的“亲尝汤药、扇枕温衾”一样。
于是原本照顾着徒弟的夏诉霜,变得慢慢习惯他的照顾。
那时夏诉霜对男女大防一无所知,阿霁又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自不会有什么戒心。
现在周凤西看着,夏诉霜很不自在,才猛然意识到,此举实在有些亲密了。
“师父没有让你擦,你还伤着呢,快起来。”她找借口拒绝。
“很快就好了。”
宋观穹说着,手帕仔细温吞地擦拭那一块脏污。
脏点子被他慢慢擦到帕子上,徒弟的手分明没有沾到她的肌肤,她却觉得小腿根那一块有点发麻。
夏诉霜眼睫扑扇,抿紧唇不知道该看哪儿。
周凤西原本因说起徐太师的事,通身气息都冷冽了几分,但见宋观穹躬身为夏诉霜擦裙裾,不由皱起了眉。
分明是屈身侍奉,他却觉得宋世子在禁锢着诉霜。
她收的这个徒弟,哪哪都不对劲。
他开口道“堂堂国公府世子,在大街上如此行事,怕是不妥。”
“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纵使亲尝汤药,涌泉跃鲤也是应该的。”宋观穹为师父拢好裙裾,才终于站起身。
他将帕子叠好,放入怀中,恢复了世家公子的端方有礼,含笑看着周凤西“况且,这些年也做惯了。”
周凤西喉结滚动了几下,不知说什么。
他离开十年,此人伴她八年,在诉霜心里,自是徒弟比自己更重要。
他们才是一边儿的。
此时落宋观穹的面子,也是下夏诉霜的面子。
“看来今遭不是叙旧的好时候,夏娘子既然搬到这儿来了,正好”
“没什么正好的,诉霜久居深山,不喜与人来往,何况周将军还是避嫌为好。”
说罢,她转身离去。
宋观穹意味深长看了周凤西一眼,跟上了师父。
进门之前,夏诉霜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周凤西还站在那儿,已经丢了扫帚。
见她回过头来,朝她做了一个手势。
那是约她一更相见。
他在山上养伤时,二人为了躲过白祈山人的晚课,偷偷出去玩,就约定了这个手势。
十年了,他还记得。
夏诉霜扭过头,不做任何回应,走进了大门。
宋观穹也看到了周凤西的手势,面容不见半分变色,只是将师父全然遮挡住。
进去之后,他反手将小院的门在身后关上,门外那人的视线被隔绝,留两人一方安静的天地。
夏诉霜吐出一口气。
或许是为了消解掉见到周凤西的愁绪,她更加认真地打量起这一方小院来。
看着看着,因那份熟悉,眼里绽出了惊喜。
见她喜欢这院子,宋观穹扫去不快,有了一点小满足。
夏诉霜在庭中望了一圈,回头向徒弟笑了一下,有些不解“这个院子”
“徒儿想着,师父住在熟悉的地方会比较舒服。”
“让你费心了,
为师住哪儿都不要紧,但是在建京能住上这样的地方,实在是很值得高兴的事,”夏诉霜一点都不吝啬自己的夸赞,“要布置这个,你辛苦了很久吧”
她的手在身侧动了动,想和从前一样,摸摸徒弟的脑袋。
那些顾忌又化成丝线,将她手缠住。
迟疑的手被牵起,放在自己的脸侧,宋观穹闭了闭眼,“徒儿不喜变化,便猜师父也不喜欢。”
这话似在提醒她,他只当她是师父,夏诉霜自己也该释怀了。
指尖轻颤的一下,似在摩挲他的面颊,夏诉霜终是彻底放下,手捏着他的下巴晃了晃,“师父很喜欢,阿霁,谢谢你。”
宋观穹见她笑里尽是释怀,笑意反倒淡了。
心无限坠下。
和他睡在一起,原来是要尽力摒弃的心结吗
笑靥下丝丝缕缕渗了血,他温和道“从前在山上都是师父照顾,难得让徒儿找到了对师父好的机会,怎么可以错过呢。”
夏诉霜笑着摇头,哪里是她在照顾他。
“阿霁太懂事了,让师父省心太多,你别笑话,我总希望你任性一点,能弥补一点幼时的日子。”
她常看到农户猎户的孩子们上山打鸟,下水抓鱼,玩得不亦乐乎,夏诉霜也曾经牵着大徒弟,问那些孩子愿不愿意跟阿霁玩。
他们起先是愿意的,结果黄昏时阿霁回来,衣裳都破了,脸也是脏脏的,看到师父的那一刻,眼圈才慢慢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