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诉霜当即拉着他去找那些小孩要说法,和那些找她讨公道的农妇撞在了半道上。
原来阿霁不是单纯地挨打,那几个小孩脸上也没好皮,成串的伤跟紫葡萄似的。
当时夏诉霜差点笑出来,忙低头挡住了嘴。
后来听见那些小孩骂自己徒弟,她就笑不出来了。
“死人脸”
“不会哭也不会笑。”
“让他下水捉鱼他都不愿意,我们才不要跟他玩呢”
“推了又怎么样他不听话”
这么说她徒弟就过分了
夏诉霜还要努力说服那些小孩,阿霁却拉拉她的手,说自己也不愿意。
不愿意跟他们玩。
夕阳拉长了两道孤零零的影子,也将对面连绵小山一样的身影投到二人脚边。
夏诉霜望着,叹了一口气,师徒俩又拉着手在夕阳里往山上走。
后来夏诉霜就自己陪着他玩,一起看星星,一起扎灯笼,他的笑也慢慢多了起来。
这样一发呆,手就被宋观穹握在掌中,一个个揉她着手背上的窝窝。
他低头听到师父的话,眼底荡漾开温柔“若不懂事,怎么得上苍赐了一个师父呢,徒儿很庆幸。”
他真要任性的时候,师父怕处置不来。
“好了,怎么大了还爱玩手。”夏诉霜将手抽出来。
才一会儿又被他拉住,宋观穹牵着她往里走。
沿着浅径一路的枝条已经绽芽,阶柳庭花,能想到春来是一片怎样的葱茏,石板路的深处,是一间六角剔透小房子。
等等好像不是。
“好,好大的琉璃灯呀”夏诉霜有点瞠目结舌。
但是也好漂亮。
一人高的琉璃灯色若秋水,琉璃片上雕琢出了珊瑚海鸟,人间万象,不敢想象晚上点燃了银烛,会有怎样的光溢流艳,宛如置身广寒宫阙。
瞧见师父喜欢,宋观穹才笑得真切了几分。
她惊奇地绕着看上看下,“这是怎么来的呀”
宋观穹一句带过“师父教我扎灯笼,我就想着做一盏灯笼送予师父。”
若是近山近水在这儿,一定要跟女师父大说特说主子是怎么找寻合适的琉璃,怎么日日耗费心血打磨成片,雕刻成形,拼接成如此一座琼华玉盏。
可恨宋观穹自己什么都不会说,见夏诉霜笑了,他也笑。
夏诉霜不领这份功“我只教过你扎竹灯笼,这琉璃灯分明是你自己学的。”
顿了一下,她问“做这个一定很辛苦吧”
宋观穹摇头“徒儿不能时时过来,让它代我守着师父吧。”
院子里只有师徒二人,安静说着私语。
“你不来,为师心里也是挂念着你的。”
夏诉霜说话也坦然了起来,“这个琉璃灯,为师真的很喜欢很喜欢,比以往所有灯笼都喜欢,还有这个院子,住在这儿”
“住在这儿,师父每天都要笑。”
“那是当然的不过这灯太耗神了,你只准做这一个”
“徒儿都听师父的。”
其实徒弟对她的影响是很大的,恢复了旧日那般相处,她整个人都开朗明媚了许多,连周凤西的事都不去想了。
二人
说笑着走进了屋子。
刚一进屋,夏诉霜就注意到了隔开外室和内帏的屏风。
“你画的”她一眼就看出大徒弟的笔触
。
“是。”
夏诉霜弯腰去仔细看屏风上的画儿。
宋观穹知道师父不喜铺张,屋里不肯放贵重的东西,就从别处讨她欢心,将二人在多难山度过的春夏秋冬画在了屏风上,正好凑了四扇。
春日习剑、夏日纳凉、秋日放纸鸢、冬日玩雪每一幅都唤起了夏诉霜的记忆。
都是很开心的日子。
“不过小葵花呢”
夏诉霜看遍了四季,都没有找到他师妹的身影。
宋观穹随意道“她闹腾,大概扎雪里去了吧。”
“春天呢”
“跑山下玩去了。”
“夏天”
“树上躲日头。”
夏诉霜一噎,“怕是你偷懒不肯画吧。”
宋观穹很知道在该沉默的时候沉默。
夏诉霜不和他计较,摸着上头的两只小人,喃喃道“师父会小心保护这扇屏风的。”
“脏了破了,徒儿就再画别的,不时换一换,才不会腻。”
夏诉霜突然极为认真的看向他。
看得宋观穹心头一紧,又漾开微波,“师父为何这样看着徒儿”
徒弟的眼睛乌润漂亮,像是能一眼就看穿人心,但又会保持缄默,甚至是漠然地注视着一切。
她其实是了解徒弟的,万事不关心,只对在意的事执着到底。
师父白祁山人说,过于清醒的人,知道万事皆不长久,才悲悯于众生皆苦,这样的性子不怕吃苦,习武学文,进步长足,但也过于执拗,难免自陷死地。
夏诉霜常担忧徒弟,常想何事会让他陷入死地,外人都觉得他回京来,要的是位极人臣,光耀门楣,肩负起一个家主延续家族荣光的担子。
她却知道这些都不是。
若徒弟的执拗在杨氏、在她这个师父,那夏诉霜就会支持他脱离杨氏的掌控,
等自己做完该做的事,得幸还有命留,也无须去想别的什么周凤西了,就常伴着两个徒弟,看着他们各自成亲、生子、终老
如此一生也很好。
夏诉霜这样想着,说道“师父只是看这些画就想到了从前,再看看现在,觉得阿霁真的长大了。”
宋观穹最不喜她说这句话。
他也会闹脾气,不过比师妹隐晦许多。
“既然长大了,有些事师父也该告诉徒儿,师父与周凤西到底有何前缘”
夏诉霜脑子没回转过来,怎么又说到周凤西身上去了。
“没什么前缘。”她转开眼睛。
这个谎撒得太刻意,宋观穹深吸了一口气,“连我也不能说吗”
“不是但为师也不须事事都该跟你们交代呀。”
宋观穹扯动了
一下唇角,他和杨氏不仅是长得像的亲母子,那种控制欲同样是是与生俱来的,只不过他藏得极好,也厌恶自己的本性,尽力压制下。
师父有事瞒着他,还是关于一个男人的旧事,他不可能无动于衷。
夏诉霜一看他这样笑,就知道他生气了,但她又没说错,长辈的事与他无关,何必一直追问。
宋观穹问“他和曹家结亲,师父,你恨他是不是”
果然,一说到那人,师父就一脸落寞。
可夏诉霜也足够嘴硬“这是周将军自己求来的亲事,必是他喜欢的,为师无半分怨恨。”
周凤西对她并无半分亏欠,更无盟誓,夏诉霜若不能想明白,那就太对不住那位曹家小姐了。
可宋观穹看来,这话不就是坐实了,师父确对那周凤西有情
很好,心上又刺了一刀。
他竟慢慢冷静习惯下来了。
卜卜跳上了膝头,宋观穹摸着它的脑袋,半晌没有说话。
不安的兽眼在两个人之间看来看去,一下又跳到地上,咬着夏诉霜的裙子把她往宋观穹那边扯。
夏诉霜瞪着卜卜,是他不对在先她不要和好
门在这时被叩响,二人看去,是近水提了食盒走进来。
察觉到屋中气氛,他有些迟疑,“女师父、世子,该是用膳的时候了。”这是主子一早就吩咐下的。
宋观穹道“进来吧。”
夏诉霜将小狐狸抱起,说道“我暂且还不想吃。”
“师父不吃,那我也不吃。”
得一个个的都不吃,近水刚打开一个盖儿,又只能合了回去,
夏诉霜眼神追随着食盒出了门去,有些不安。
她感知到气氛沉闷了些许,看一眼大徒弟,宋观穹只是在喝茶,热气雾化了眉眼。
那双墨玉色的眼睛在避开了她。
看看屏风,想想琉璃灯,夏诉霜叹了口气。
她的小徒弟天性跳脱,却怡然自乐,从不依赖师父,大徒弟个性沉稳,冲和淡泊,对她这个师父可谓孝顺至极。
但夏诉霜知道,徒弟的稳重之外,对自己是最为
依赖的,他做了些什么事,总喜欢从她这儿得些勉励、偏爱之语,且百听不腻。
若将自己的事告之于他,于阿霁没有半分好处,他插手还会受到牵连。
生气也罢,夏诉霜还是不会告诉他。
哄吧。
“阿霁,右手给我。”
宋观穹闻言垂眸扫了一眼,护腕上的系带松了一些,她正好看见,想借机缓和一下氛围。
宋观穹眼眸微动,什么也不问,径直将右手递到了她面前去。
夏诉霜扫见他刻意撇向一边的脸,另一只手撑着下巴,唇果然抿得紧紧的。
还真是和小的时候一模一样。
她细心将结散开,问道“你可嘱咐过青舍伺候的人,这护腕定要系牢”
徒弟在定国公府不缺人伺候,但习武之人,手脚一定要收拾利落,挥剑时不能被衣料牵绊,这点小事还是要吩咐到的。
谁料宋观穹却说“这些一向都是徒儿自己打理的,今日出门赶了些,才没有系好。”
为什么赶着出门,夏诉霜已不需要问。
今天是为师到建京后,最开心的一天。”
“真的”
“嗯,今天的惊喜太多了,处处是阿霁的孝心,你将所有的事都做得太好,好得让师父心疼,
为师的事将来会慢慢同你说。”她低头理正护腕的位置。
孝心吗
宋观穹笑了笑。
夏诉霜没看到他笑,以为人已经被安抚下来了,听到他含糊地嗯了一声,放下心来。
厅内无人,师父没在看他,宋观穹终于可以明目张胆地盯住她。
可也只能看个发顶,还有她饱满的额头、微翘的眼睫和鼻子。
师父发髻上除了一只素白的簪子,就没有别的饰物了,他明明送了许多首饰上多难山,却未见她戴过,这两日也让他不必再送钗环。
师父终究懒于迎合建京的风俗规矩,恢复了从前轻松自在。
宋观穹突然说道“既然徒儿这么好,师父随徒儿留在建京,再不回去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