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还有些旧物”
她不经意抬眼,徒弟在看她,显然不满意她的回答,
夏诉霜慢慢将后半句讲出来“等收拾过,请了师父的灵位,我当然是愿意和你们待在一块儿的,但世家那些高低规矩,为师是再不想沾了。”
宋观穹这回终于开怀了,哪里还会让师父有顾虑,“这些往后都不会让师父烦心,师祖的灵位我去请。”
“你怎么行,师父会怪罪我。”
夏诉霜将护腕的带子重新系好,将他手臂推回去,还拍了拍,“吃饭吧,你一大早带着伤忙前忙后,别人早就吃了。”
“嗯。”宋观穹饿着自己也不会饿着师父的。
二人的别扭来得快去的也快。
用罢了饭,夏诉霜在院子里一株一株地认花认树,宋观穹坐在廊下摇椅上,端一碟肉干,抛出去让卜卜衔到嘴里吃,眉眼间恢复了少年人的懒散恣意。
近山明里暗里咳嗽了几声,暗示主子该走了,宋观穹却无动于衷。
等见到师父眉间困倦,宋观穹才终于起身告辞。
夏诉霜起身目送他走出院子,院门一关上,整个院子就静悄悄的。
女使已经被她打发去休息了,卜卜好奇地在院子里东嗅嗅、西嗅嗅,熟悉这个新地方。
周凤西这个人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脑子里。
此时天色还早,大概不到一更。
周凤西还在外面吗
夏诉霜不敢去推门,此刻也没半点睡意,坐在台阶上抱着膝盖。
等到一更的梆子敲响,夏诉霜偏头听了一会儿外头的动
静。
还不到鸟叫虫鸣的时刻,梆子响过,再无人声。
要出去看看吗
她的脚跟长在了地上一样,一动不动。
僵立到更夫敲响二更的梆子,夏诉霜吐出了一口气。
罢了,她绝不能与一个定了亲的男子纠缠不清,非江湖儿女所为
已经迟了,她也不必再纠结。
夏诉霜转身进屋要关上门。
“你是在等我吗”
墙头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夏诉霜猛地扭头看去。
周凤西就坐在墙头,抱臂看着她,“我等得过了时辰,就知道你不想来了。”
但这件事由不得你。
惊愕过后,夏诉霜眼眉一压,“你来做什么”
她发怒的样子瞧着也不可怕,但周凤西还是说“你变凶了。”
“没有人过了十年是那个样子”
“我就没变。”
“十年前你是是躺在路边的乞丐,现在已经是名震四方的周将军了,怎么没变”
“周将军和周凤西,在你眼里有区别”
夏诉霜不想答他的话,走到另一边去,卜卜一直缩在花架下,见主人
过来,这下才“嗖”一下从到夏诉霜脚边,冲周凤西这个“闯入者”呲着牙。
周凤西跃下高墙,半蹲在她两米之外,“你还学会驭兽了正好我在军营了驯过马,不知道和驯狐是不是一样的道理。”
“你别欺负卜卜,”夏诉霜摸着卜卜后颈的毛,问起白日里没能问的事“你为何要得罪徐太师”
周凤西眼神转瞬锐利“你为何一再提起徐太师”
“只是担心你。”她又撒了谎。
周凤西愣了一下,还以为今天从她嘴里听不出好话了。
他转而笑道“你不必忧心我,得罪狠了,大不了我跑到你多难山去,求隙光剑仙庇护。”
“我听闻徐太师在朝中一手遮天,他要杀你,怕是我师父在世,都护不了你。”
“既然你问了我一句,我也要问你一句。”
她清澈的鹿眸看来。
“你为何来建京,当时我问你,你分明说过,此生不会下山,难道为了一个徒弟,你要为国公府办事吗”
夏诉霜定定望进他的眼睛。
是为你。
下山是为了找你,也为我自己的事。
她在心里说出了这句话。
开口却是“此事也与你无干。”
不干他的事周凤西负了气,“你那徒弟对你倒是好,置办了这个院子,同你待了大半日,有这么多话要说”
夏诉霜现在最忌别人曲解她和大徒弟的关系,兼之对周凤西打扰她的不满,三分气放大到了十分,“他莫说待大半日,就是住在这儿,旁人敢胡言乱语,我也要削了他的舌头”
比起她生气,她否认的态度在周凤西眼里更重要。
知道二人只是纯粹的师徒,周凤西才真心实意给她赔礼,“好,算我说错话了,”
你快走吧44”
被一再催促离开,周凤西忍不住道“诉霜,我真的不能跟你再说说话吗”
我们都已经分开十年了。
这些年他是凭着一腔报仇的执念在战场上拼杀,还存活着的一点暖意,就是对她的眷恋,这是周凤西唯一的私心。
可眼前私心之人,却一再推拒她。
“就说说话,也不可以吗”周凤西几乎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用这种,带乞求的语气跟人说话。
夏诉霜低头看自己的手,鼻子发酸,倔强说道“这于礼不合。”
于礼不合
“你是知道我求亲的事了”他问。
“你可是喜欢那曹家小姐”
夏诉霜问完又觉得自己傻,若是不喜,为何要去跟皇帝求娶。
周凤西默然。
久到夏诉霜以为他要离开时,他才开口“这其实不是我的第一桩婚约。”
她猛然抬头看向他。
周凤西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向别人说起旧事,但开了个头,接下来就容易了许多。
“少时我的师父曾为我,和他的女儿定过一桩亲事,她是我挚友的妹妹。”
挚友的妹妹
夏诉霜堵了好多话在嗓子眼,最终也只是涩然问道“你那位挚友的妹妹,是什么样的人”
“我记不大清了,是个小丫头,一直蒙着面纱,也不会说话,除了家中人,大概没人知道她长得什么模样,后来我收殓了恩师一家的尸骨,有很多都辨不清了,她大概也在里面吧。”
“若是她没死,你还会求圣人赐婚吗”
“”
周凤西又是沉默。
他对恩师的女儿、挚友的妹妹并无儿女之情,便是她还活着,为了自己的目的,周凤西也会求娶曹家女。
若说此生他对谁动过心周凤西看向她。
若问周凤西真心想求娶谁,他在十年前就已经遇见了。
但他不会说这句话,两桩婚约都非他所愿,但都是不可抛却的责任。
自知肩负重担,不能耽误情爱,又何必再说出口。
夏诉霜听入了耳,舌尖不知是苦是涩,心底却是释然的轻松。
周凤西看她低着头不说话,看来万分忧烦,发顶却可爱。
从他进来起,她眉头就未曾松下过,周凤西一个打仗的糙人,也开始在乎女儿家的婉转心思,为自己烦扰了她感到歉疚。
“周将军,你有你的事,我亦有我的,能在建京重逢是缘分,只是”
夏诉霜突然喉间的哽咽,坚持说下去“只是,你我身份悬殊,私下还是莫要再有往来。”
事不可违,两个人都该谨守世俗划出的界限。
夜色不知是何时降临的,对方的脸逐渐暗了下去,冷风一遍
遍吹寒躯壳,没人再说一句话。
那句“你该走了”夏诉霜没能说出口,她怕一开口就泄露了自己的情绪。
“你还会扎灯笼吗”
周凤西扭头,吹燃随身带的火折子,点点亮光映照在琉璃片上,银烛点亮之后,琉璃灯像一颗坠落在小院里
,不曾熄灭的流星。
琉璃灯照亮了两张仍旧年轻的脸。
这么漂亮的琉璃灯笼,非绝世的能工巧匠,耗尽心血不可得。
夏诉霜深吸一口气,让夜风吹凉面颊,才走到周凤西身边,去看那盏灯。
一片片的琉璃嵌合无隙,她细细看去,心里止不住发酸,阿霁为了做这盏灯送她,该有多辛苦呀
周凤西道“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1原来从前竟是我想错了,比起纸灯笼,琉璃灯确实更像星星。”
她将手覆上,烛光微微暖着掌心,“这是我大徒弟亲手做的。”
周凤西想到那位定国公世子,突然笑了一下。
“什么时候收的徒弟”
“你离开两年后。”
“我离开之后,你时常自己扎灯笼,还教了你的徒弟,对不对”
夏诉霜不肯承认,“你可没教我做琉璃灯。”
这是她徒弟自己学会的,和周凤西不沾半点。
“呵,是没教过。”
但宋世子若是知道,他师父教他的技艺是从自己这儿学的,该是什么反应呢
“你走吧,以后也莫要这样见面。”
“你想如何见”
“周将军若当民女是旧故,便请顾及彼此声誉,不要做这种鸡鸣狗盗之事。”
“鸡鸣狗盗你何必如此自污”
“瓜田李下说不清楚,如今谨慎些,好过将来受万夫所指,若无别事,请回吧。”
面对如此决绝的夏诉霜,如对一堵坚壁,周凤西也清楚,两个人不再接触,对彼此都好。
说完他转身大踏步,
“等等。”
周凤西立刻就转过头来。
夏诉霜一身白衣如月中仙子,在夜色中伶仃缥缈,她问,“你一定要娶曹家女,对不对”
“对。”
他要足够的权势,足够的支撑,为师父一家沉冤昭雪,以告慰虞氏全族在天之灵。
夏诉霜深吸一口气,那便不必再说了。
她父母皆亡,幼时的婚约便作废了,周凤西十年征战才换来如今的位置,将来娶妻生子,和乐美满,为何要用旧仇拖他下水呢
他只是阿爹的一个徒弟,不该为虞家的仇,赔上一生。
她与他,不必相认。
在周凤西的注视下,夏诉霜凄然道“没有事了,夏将军,更深露重,往后莫再来了。”
门在他眼前缓缓合上,钝痛从空荡荡的胸膛蔓延开去。
终究,连故友都不能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