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有“夏虫不可语冰,蟪蛄不知春秋”之说,是隐喻人之见识浅薄,可也说明昆虫寿命短暂,短则几日,长则数月,往往难活到来年,不见四季更迭,因此成精不易。
这彩蝶道行虽不深,却已成精怪,岂能不教他意外?
那彩蝶毕竟受先天所限,非是黑鹰之敌。此物以花粉露水为饮食,修行艰难,不能为害。卫凌羽见它丧命在即,多年积修将成泡影,动了恻隐之心,便即挥掌。真气到处,黑鹰螺旋坠地。
卫凌羽乘机再发一掌,真气裹挟了黑鹰,窜上天空。黑鹰见卫凌羽隔空出手,己身几如玩物,不能自已,长唳一声,盘旋几圈,振翅飞走。
那彩蝶死里逃生,扑棱棱落下地来,变作人形,屈膝拜倒,操着一口吴地方言,道:“彩蝶叩谢恩公!”
卫凌羽见它身不满三尺,女孩儿模样,只因道行低微,变化不彻底,膜翅未能隐去,额前伸出一对卷曲触角,眼睛大得出奇。猎奇心起,想问它得过什么机缘,转念寻思:“这小蝴蝶道行低微,初得道时,恐怕灵智还未开化,问也是白问。”便道:“不需多礼。你修行不易,要千万小心,一个不慎,多年苦功尽付流水,岂不可惜?快些逃命去罢。”
彩蝶无声落泪,拜谢再三,扇动两对膜翅飞走。
南方气候温润,要比北方冷得晚。卫凌羽带着毛团晓行夜宿,走了一月,天也凉了。及至建康时,已是十二月中旬。
城门军士见他带了一只庞然巨兽,心头惶恐,如临大敌,摆起拒马,喝道:“什么人?”
卫凌羽道:“慈悲,慈悲。贫道静虚子,这是贫道的坐骑,不会伤人,诸位无需担心。”
为首的官兵正要接话,忽然边上跑过一名军士,对他耳语几句。他当即面色微变,遣退那军士,向卫凌羽一拱手,道:“请问道长俗家可是姓卫?”
卫凌羽不禁好奇,道:“贫道确是姓卫,草字凌羽。将军如何知道?”
那军官吩咐下属撤走拒马,道:“长公——玉虚宫林道长日前到京,吩咐过卑职,如见着卫道长入京,告知卫道长先到城中清源客栈住下,林道长自会来见。卑职适才一时没能认出卫道长来,多有得罪,卫道长万勿见怪。”
卫凌羽道:“将军言重了。”心想玉清宗系本朝国教,地位崇高,林婉怡为掌教亲传弟子,皇室自然对她礼敬有加。她先到了建康,吩咐停当,自是小事一桩。
当即向那军官问明了清源客栈的位置,引着毛团进城。
建康本为鱼米之乡,自来富庶。十年前“癸丑之难”,周室南渡,经营十载,繁荣更胜从前。街头车水马龙,房屋鳞次栉比,好不气派。
初入城时,路旁居民见到毛团,尽皆骇然失色,但过了一会儿,见毛团并不伤人,且长相可爱,纷纷凑近围观。
到了清源客栈,要了一间上房。心想官兵或已报与林婉怡知晓,只需安心住下,静待她来。
在客栈住了三日。林婉怡或因有事,并未来见。他也不着急,只是住得闷了,外出散步。
到了最繁华的大市街,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左右酒肆茶馆林立,数不尽的风月场所,看不完的烟花柳巷。楼上栏杆,多倚风尘女子,打扮得花枝招展,见人路过,抛眼献媚,扭腰翘臀;门前龟奴喜笑颜开,迎来送往,点头哈腰。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看似软红香土,其实乌烟瘴气。
上清道人不拘小节,但不失高洁品行。卫凌羽见不是路,加快脚程,只盼赶紧走过,心头怅然:“怪道我朝不敌燕人!”
逛不多远,瞧见一个喝得醉醺醺的长脸老道,从一间酒肆踉跄走出,竟是马升风。不禁大喜,快步赶上,道:“大哥,一别数月,近来可好?”
马升风见去路被人阻住,正要绕开,忽听他说话,瞪眼细一打量,竟是把弟,酒劲立即醒了六七分,喜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
卫凌羽道:“小弟也未料到在这里遇上大哥。大哥怎的来这建康了?”
马升风一指边上酒楼,道:“走,进去说话。”拉着他进去,要了楼上雅座,点了盐水鸭、金陵丸子汤、金钱鱼肚等几样建康名菜,要了一壶佳酿,斟满了杯,道:“你可还记得徐承天?”
卫凌羽点了点头,道:“大哥来建康与他有关?”徐承天乃是五虎断刀门门主,刀法十分了得。当日在王屋山三场比斗,此人代表江湖各派出战第二场,在场上处处回护妖女赤练,坐失良机,第一个被淘汰出局。
马升风道:“倒不全是。那日咱们分别后,我本拟回清风观去,不期见着徐承天跟那妖女赤练混在一起。我念他在江湖上有些侠名,算是一个响当当的汉子,打见了那妖女,岔了念头,将堕魔道,因此颇为不忍,好言劝他几句,盼他回头。那徐承天不识好心也就罢了,反倒给那妖女一撺掇,两个联合起来,要杀了我,取我内丹。我仗着本体优势,侥幸逃脱,没给他们得逞。”
它说得平淡无奇,卫凌羽听得心惊不已:“大哥毕竟未渡过雷灾,单论内外功,徐承天跟那赤练哪一个都不在它之下。也亏得它本体是名驹照夜玉狮子,否则焉有生理?”斟满两只酒盅,举杯敬酒,有庆它劫后余生之意。
马升风不知他用意,举盅饮了,续道:“咱们上清道人恩怨分明,有仇必报。我吃了这么大一个亏,岂能干休?因此我一路尾随,本想伺机而动,等他们分开了,挨个做掉。岂料他们途中形影不离,我一直找不到下手的时机。一入京畿,那妖女不知使什么妖法,连一身妖气都隐去了。我在建康蹲了两个多月,它竟没露出过妖气,教我好不甘心。今儿个心里实在气赌不过,出来吃了几杯酒,不意遇上了你。”
卫凌羽心念一动:“当日王屋山上结义,大哥看似是受三哥、四哥逼迫,其实本就有助我之意。徐承天、赤练两个虽没杀得了大哥,但动了杀机,做兄弟的怎能不替大哥出这口气?”他跟本教道人相处久了,隐隐也染上了上清道人的习气,道:“小弟要在建康多耽几日,这支筷子还请大哥收好,只要发现了那妖女跟徐承天的行踪,折断了召唤小弟。”从筷笼抽了一支筷子出来,注入少许真气递出。
马升风接过筷子,心头震动,道:“你渡过雷灾了?”将自身真气注入器具当中作为信物,乃人仙手段。可它分明记得,当日王屋山结义时各论过生辰,卫凌羽目下不过十八岁而已。纵观古今,岂有如此年轻的人仙?
卫凌羽道:“小弟这次在祖庭多待了些时日,借着圣地雷霆狱山,侥幸渡了雷灾。”
马升风见他毫无得色,怔了半晌,道:“天纵之资,我是比不得了。”想自己至今还是九四境界,什为汗颜。
说话间,楼下忽然有人叫道:“驴脸,老六,你们怎么在这里?”是侯不明的声音。
侯不白的喊话声随后接上:“他们怎么就不能在这里?”
卫凌羽和马升风暗道:“奇哉怪也!”不知它们缘何到此。
正要起身去迎,侯氏昆仲业已夹着一个昏迷的坤道,上了二楼。
卫凌羽行礼过,道:“三哥,四哥,你们怎么也来建康了?”
侯不明叫道:“小子,你诓我们?”
卫凌羽雾水绕头,不解道:“三哥,这话从何说起?”
侯不白道:“云梦泽哪有什么隐岛?”
卫凌羽这才想起在王屋山向它们提到过隐岛,它们那时还嚷嚷着要去瞧瞧。便道:“二位兄长有所不知,只要那隐岛主人没待客的意思,不派人接引,旁人休说登岛了,便是瞧也瞧不见。你们是怎么找到我和大哥的?”
侯不明道:“我们所学玄功神异……”法螺刚刚吹起,已给侯不白抢过话头,道:“我们会捕风术,方圆百里之内,一切活物气息休想瞒得过我们的鼻子。”说着,抬起右手,在鼻前虚扇了两下。
侯不明怒道:“老二,你干么抢我话?”
侯不白道:“呸!你忘了咱八道结义了,我现在行四!再者,你有嘴巴,我便没有?只许你开腔,不许我说话?”
马升风见它们又要斗嘴,忙指着它们夹着的那名坤道,岔开了话头:“你们从何处掳来了这玉清坤道?”
那坤道是玉清教下,约摸三十来岁,面容姣好,算中上之姿。
侯不明道:“此事说来话长。”
侯不白接口道:“不长,不长。上个月我兄弟俩到了杭州,去游西湖,见两个少年公子乘一画舫,一个约摸十八九岁,说话酸里酸气,是个书生。另一个约摸十五六岁,面如桃花,声音脆如银铃,却是个女扮男装的小妞儿。”
侯不明抢过话头,道:“你说话缠夹不清,还是让为兄来说——那两人行为举止甚是亲密,有说有笑。也不知那小妞儿说了句什么,那酸书生道:‘好妹子嘴真甜,真教哥哥心痒。’往那小妞儿嘴上就亲了上去。那小妞儿羞红了耳根子,歪头一躲,却教他亲到了脸上,忸怩道:‘大哥好生轻慢无礼。’”
它模仿着那二人的语气神态,先是作势呶嘴,随后忸怩娇羞。卫凌羽和马升风不禁莞尔。
侯不白忙不迭地抢话:“你舌头太大,口齿不怎么伶俐,还是我来说罢——那二人说话声音其实不大,但咱们都是什么人?自然听得一清二楚。正觉得好笑,却见旁边驶来一艘小船,”指向那名玉清坤道,续道:“这婆娘站在船头,骂那酸书生:‘油嘴滑舌的登徒子,污了贫道耳根子。’那酸书生红着脸,跟她扯什么‘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云云,之乎者也起来没完没了。这婆娘嘴上斗人家不过,老羞成怒,发起狠来,跳到画舫上给那酸书生揪住,割了舌头,教人家成了哑巴。那小妞儿见酸书生满嘴喷血,疼得直打滚,就吓得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