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不急急......”梅韶吞下那两个字,“你急什么,上面的那位可还没动静呢。”
这时李安也顾不得梅韶寓意的“太监”二字了,顺着他的话一想,轻声道:“是陛下?”
“像凌澈这样木讷又无趣的呆子,用苦肉计正好。可亏得我们这位陛下尽力撮合。”梅韶眸光微深,看向台上已经有些抵挡不住的凌澈,又把目光转向三楼赵景和在的包间,“只是不知道这个冰块儿心能不能被捂热。”
梅韶好像又想起了什么,面露怀念,微微笑道:“这两个人,一个满怀掏心掏肺的话,却嘴笨说不出来。一个是自认通透,心知肚明却什么都不愿说。我当初倒是没看出来,这一对儿的踞嘴葫芦,般配得很。”
第15章 得意时
梅韶想起第一次见凌澈是在平都皇家圈起来的马场里。
是勤元三十三年秋天放榜的那一天。
他陪着白秉臣参加了那年的科举,白秉臣高中状元,他中了探花。
二人正是春风得意之时,打马看榜之后就顺路去了郊外猎场。白秉臣少有这样性情外露的时候,见他有兴致,梅韶心里也高兴,权当作陪,也高高兴兴地去了。
两人在跑马场上跑了几圈,出了一身汗,就着凉爽的秋风,在跑马场边上的一溜房子处歇脚。梅韶是个皮惯了的,不正经歇在屋里,非要爬到那屋顶上去。他倒是一个纵跃上去了,还不忘拉了不会武功的白秉臣一把,两人就并肩坐在屋顶上吹风。
正是斜阳入巢之时,没有什么日头,只留下一点余辉,就这样安安静静地洒在他们的脸上。
爬墙翻檐的时候没有注意,此刻爬得高了才发现,墙外的角落里掩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看着年纪身量都不大,手里捧着一封信,嘴里还念念有词地嘟囔着什么。看他的装束,应该是这马场里的小厮。
梅韶今日的心情实在是好,起了一点捉弄的心思, 仗着自己比他大上个三两岁,朝着那少年挥挥手,叫道:“那小子,过来。”
那人也算是机敏,像是会些武的,只听见这一声叫喊,就准确地朝他们坐着的屋顶上看了过去。凌澈稍微凑近了些,行了礼,却也没有做出一副刻意讨好的嘴脸,只是只中规中矩地回话:“贵人有什么吩咐?”
“你这小子偷偷摸摸地蹲在墙角干什么,是不是想干一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梅韶粗着声音吓唬他,装作一副不好招惹的凶狠模样,瞪着那少年。
“我是这马场里的驯马师。”凌澈没有被梅韶装出的凶狠模样吓住,依旧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但他显然是个不怎么会说话的,解释起自己的身份都是干巴巴的,一看就知道是个不知变通的毛头小子。
梅韶身份尊贵,很少遇见说话这样直白的人,被他勾得上了兴致,正准备再出言捉弄几句,却见白秉臣斜了自己一眼,立马安生了。
白秉臣特意放缓语气问道:“我看你在墙角盘桓良久,是做了什么错事不敢进来吗?”说着含笑看了梅韶一眼:“要不是什么大事,我们这位梅小少爷今日高中,心情正好。帮你向管事的说说情,说不定能免了些责罚。”
凌澈毕竟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没有什么戒心。看白秉臣和那些高高在上的世家子弟不同,也不介意自己的身份,说话又这样温和。他犹豫了一会,还是嗫嚅着把事情和盘托出。
前几日,景和公主和景王殿下来跑马场挑马,挑中了凌澈驯服的一匹枣红马。原本自己驯服的马匹被贵人选上,是凌澈的福气,他不仅能够得到一笔丰厚的赏赐,甚至要是因此得了备受圣上荣宠的景王的青眼,提拔提拔他也是有可能的。
可是偏偏不巧,景和公主在试骑的时候,那匹枣红马却失了性子,当场发起疯来,差点把景和公主掀翻下马。即便凌澈救助得及时,景和公主也受了不少的惊吓,手还勒伤了。
景和公主的琴技高超,虽生为弱质女流,指下却常演惊雷之声,深受帝王喜爱。可如今这手伤得不轻,以后能不能弹琴都没有准数,凌澈当下就慌了。
他是一个孤儿,被一个残疾的老兵捡回家养大,又出了不少钱,求了不少昔日的战友,才给他谋得皇家驯马场驯马这样的好差事。他在驯马上面也算是有一番本事的,不管多么烈性的马在他的手中都能被训得服服帖帖的,即便他年纪小,在马场里凭着这一身本事,也算是混得不错。
可如今出了这样的大事,杨主管虽然惜才,有心替他告罪开脱,可也不敢去触了景王的怒气。只好当场硬下心,命军士把他拉下去打军棍,指望着能用皮肉之苦换得他一条命。
当着景王的面,军士下手都是实打实的,只挨了十几棍,凌澈就有些受不住了。
他本以为自己要死在今日的棍棒下,却是包扎好的景和公主出来替他求了情。
“是我马术不精,抓脱了缰绳,扯痛了那马的鬃毛,它才发了狂。哥哥就不要怪罪这个驯马师了,且先不说我的手没有什么大碍,就算不能再抚琴,也不过是少了一个消遣时光的趣事,何苦为此伤了一条性命呢?”
凌澈只能听见她的声音,他趴在刑凳上,因为疼痛流下的汗浸入眼角,刺得他眼前有些发白,可他仍旧努力地想抬起头看清她的样貌。
凌澈嘴笨,向来说不出什么漂亮话,他看上去懂事,但只是将自己的害怕和恐惧深深地埋藏在心底。
老兵把他打点进了驯马场,却从来没有教过他与人相处的人情世故。在马场里摸爬滚打了几年,他自认为人与人之间交往的关窍就是价值。自己只有具备了价值,才不会被人轻易抛弃。
幼时的他就因为是个累赘才会被抛弃;收养他的老兵也只是想在自己醉酒后有个能打骂不还手的小子,在自己老了之后有能尽孝床前的人;马场里的杨主管有时维护着他,也是因为自己有着可以帮他驯马的价值。他把这个世界的人际关系看成简单的价值交换,并对此深信不疑。
他不明白,对于这个高高在上的公主,自己没有半点价值,还伤害了她,她又为什么要为自己求情呢?
凌澈不懂这些,他只能感觉到自己深信着的处世之道,在这一刻有了裂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