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将卿 临安教司 3167 字 6个月前

白建业的目光重新聚集最高处的那个牌位,那是块无字牌位,白秉臣也曾问过自家先祖是何人,可白建业从未回答过。就在今日,他将昔日闭口不谈的过往一一道出,倒像是时间紧急,隐隐有托付之意。

“于国,先祖护得靖国百姓免受战乱之苦,于君,先祖护得旧日国君百年安康,于家,先祖护得白家绵延至今。聊此一生,白成泽的忠义家国已经做到极致,无人可出其右。唯一遗憾的是,他放任自己的名字在史书中践踏,独自承受不忠旧主,不敬新君,身为靖国大将不战而降,身为黎国之臣又降而复叛的污名。”

“也正是如此,白家有此旧名在册,从未受到黎国君主的重用。这也是为何你说自己在学堂之中,屡受排挤的原因。在他们这些世家的眼中,我们根本算不上黎国之民,即便已过百年。”

平都中有开设给朝堂子弟读书的学堂,白秉臣自旌州到平都就入学研读,可是学堂中的人对他要么避之不及,要么对他满含讥讽。白秉臣原本以为,这是由于自己和他们不是自小一同长大的,没了幼时情分,总会有排外的生疏感,哪里想到还有这么一层关系在。

不过他可不觉得那些学中子弟会对这段往事了解地这样透彻,多半是他们在朝为官的父亲叮嘱过,叫他们不要和自己来往过密。

白成泽到底是怎样的权谋智计、骁勇无双,可以在穆德帝的眼皮底下护住旧主一世,还能让之后的国君都对白家后人有所忌惮,不敢重用。

忆其此处,白秉臣不由流露出钦佩的目光来,被白建业看在眼中,心下宽慰。

他怕这个没有进入过官场的孩子,会因为知道白家先祖之事,心生不满。可见他当下神情,白建业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没有白白地说了许久。

从这段往事抽身出来,白秉臣的心却难以平复,他从未和父亲深谈过,没有想到这次原本由质问开头的事件,竟让他无意间贴近父亲的心思几分。

“所以,父亲同我讲谈如此之多,和苍山之事又有何关联?”白秉臣忍不住开口,问出这个一直盘旋在心底的问题。

“有着背叛旧底在的家族,再次做出背叛之事,是不是更容易让别人天然就信上几分?”白建业转过头,看着白秉臣,目光灼灼,反问道。

“什么?”

白秉臣还未反应过来,白建业就继续道:“辅帝阁执政已久,在黎国百姓的心中根深蒂固,难以撼动。原本我和你几位叔伯并不信鬼神之说,认为辅帝阁代代辅政之说只是有心之人在背后玩弄权术的把戏,因此筹谋了这场兵变,意欲举兵苍山,正法卫洮,结束辅帝阁长达三百多年对黎国朝堂的把控,还政于君,怎料是我们莽撞,未探明究竟。”

说到此处,白建业紧锁眉头,没了半点往日的从容镇定,似是陷在深深的自责中。

“就在发兵前夜,梅兄收到了一封信,上面写着我们计划攻打的路线和兵力,事无巨细,分毫不差。”白建业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参与此事的亲兵本就是各家的心腹,却在这紧要关头出了泄露之事,我们始料未及。而且那封信上的字迹,是卫洮的。我们这才知晓,辅帝阁一定有着一双盯住朝臣的眼睛,潜伏在暗处,时刻注视着朝堂变动,在没有找出这双眼睛前,我们的一切行为都暴露在辅帝阁的眼皮下。”

“可我们知道得太晚了,从那刻起,我们未发兵而败,卫洮知晓我们的谋划,不管实施与否,都不过放过我们。他肯来信只是因为他高傲的性子,享受我们在最后关头的惶恐不安。几乎只是一瞬,我和几位兄长对了一下眼神,便已知彼此对方心中所想。兵变如旧,而我借此机会在卫洮之前向陛下状告此事,撇清白家关系,以待来时。”

连续的几个转变让白秉臣听得愣在当地。

“白家本就有着背叛的先例,我这些年来汲汲营营,也像极了为官位不择手段的人。我们之中,又只有白家没有参与其中的兵力,更容易撇清。”

打断他的话,白秉臣忍不住插话道:“可即便如此,此计并不周全,陛下大可全部处死,不留白家。”

“所以我们赌的就是卫洮的自负,观其行事,他在朝多年,为保清名,许多事都是通过陛下的口中提出。这件事,他虽有我们的把柄,可以直接面呈陛下,可我们赌他更愿意让一个自己以为能拿捏住的人出来替他状告此事,这个人最好还是身处谋逆之事,说出的话,拿出的证据可信。可又没有什么实权,即便借着状告谋逆一事,也不会对他产生威胁,仍然是他掌中之物。这样的人选,白家恰好可以担任。因此我们赌他不会向白家下手。”

“这是我们在绝境中,置己于死地的最后的办法。总要有人活着,活着去查清辅帝阁背后的事,活着去背负,去完成未竟之事。”白建业罕见地伸手摸了摸白秉臣的脑袋,眼中隐隐有湿润。

“这些事情,我本不想让你知道。可行至此处,再难有退路。今夜过后,白家必定成为众矢之的,帝王猜忌、试探,同僚不屑和鄙夷,都会接踵而至。可你要记住,从现在开始,你必须与梅家、柳家、钱家割席,不管是人前还是人后,他们都不再是你的叔伯,你的挚友,而是谋逆反臣,明白了吗?”

紧紧按住双肩的手,像是一个重担,又是一份嘱托,压在了白秉臣的身上,他看见父亲眼中的泪光,也听见自己略带哽咽的声音响起。

“明白了。”

第55章 殊途人

只过了短短一夜,苍山连天的火光冲破平都城酣甜的睡梦,圣驾连夜回宫,紧跟着梅、钱、柳三家下狱。

如此紧密的变故吓得多少官员连夜从被窝里爬出来,惶惶不安地派人出去打听消息。

白府也彻夜未灭灯火,父子两人就坐在白秉臣院中,看着高悬的月亮随着天光消逝,竟是一夜无话。

直到天光乍起,晨鸟啼鸣,白建业才动了一下,慢慢起身,声音带着些喑哑:“我走了。”

院外蒙叔早早就拿着官服等着,白秉臣知道到了早朝的时间,父亲此次进宫,就是要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去坐实梅、钱、柳三家的罪名。

他没有回话,直到白建业走出院门,他才动了动脚。腿部的酸麻混着内心的无力感深深地席卷上来,白秉臣感到从未有过的疲劳感涌了上来。

扶着墙起身的时候,有白光从他的眼前一闪而过,继而就是长久的耳畔轰鸣。咬着牙,白秉臣还是自己回到了房中,躺在床上,合上眼,即便昏沉着的脑袋并没有一丝睡意,可他还是强迫自己休息。他知道,这只仅仅只是一个开端,今后的路会越来越难走。

已经过了下朝的时间,白建业却还未回来,直到午膳时分,白秉臣从床上起身,才有小厮来报,说宫里来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