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不喜欢何家人,孩子无辜,该有的人情青桃还是明白的。
据邵氏回忆,她和大丫娘是真的好。
大丫伸手要接,老太太率先抢了过去。
“奶奶给你装着回家吃啊。”
大丫不乐意,却也不哭不闹。
何家老太太又问,“你们住哪儿?”
“何奶奶住哪儿?”青桃不答反问,老太太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能不让她去家里最好,青桃自然不会告诉她。
老太太似是没有看穿青桃的心思,提到住处时,她一张脸如枯木逢春有了盎然生机,“我们住在青花巷,你们来了后随便找个人问问就找得到的。”
青桃纳闷,何家在青花巷如此有名气?
须臾,老太太就抑不住喜色交了底,“以前姓汪的人家,你何叔新娶的婶子。”
何树森新娶了?青桃瞠目,犹记得来府城前家里宴客何树森还羡慕她爹能进府学,一脸郁郁不得志的神色,短短几天就找到路子搬进府城,是那位新婶子的功劳?
真够能屈能伸的。
“恭喜何叔了,怎么没请我爹去吃酒?”便是续弦,也该摆上两桌宴请亲朋好友,何树森悄无声息就成了亲,不像何家做派啊。
老太太表情有点僵,“想着你爹忙进学的事儿便没有打扰。”
青桃不信,“新婶婶哪儿的人?”
“府城本地的。”
青桃心头了然,何家约莫就瞧上对方的身份吧,她面上不显,尽力恭维道,“府城好啊,府城读书人多,何叔多交些朋友探讨学问,明年或许就能进府学了。”
老太太神色愈发别扭,忍着没发作,“你何叔也这么说的,你爹是府学学生了,日后要多提点提点你何叔。”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看了何家老太太,青桃深信不疑,矫揉造作捏着声儿道,“府学课业繁重,我爹若是得闲,必会跟何叔往来的。”
何树森找长塾夫子换身份,又给钱又给铺子的,谭秀才心里不舒服,却也没捅开那层窗户纸,照样跟何树森做朋友,论心胸气度,青桃觉得自己差远了。
杀人诛心,何家老太太要再听不出青桃话里的意思就白活这些年了,拉长脸,眼看就要发作,身后突然涌来两个人,胳膊碰到她,她身形晃了晃,两人视若无睹地站在推车前,“小姑娘,给我来两个肉包,两个菌包,两个馒头。”
“好吶。”
青桃兀自忙去,老太太稳住身形站了会儿,气得直喘气。
跟这种人家有什么好亲近的,也就儿子心软,记着两家过去情分,看青桃生意好,她扯了扯身边大丫,“往后你要敢学她,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乡野出来的村姑,不懂规矩礼数,何家老太太容不得家里晚辈成这副狗样子。
大丫满心惦记着篮子里的包子,嘴里嗯嗯应着,老太太心头气不顺,掐她手腕,尖着嘴冷喝,“连话都不会说了是不是。”
大丫喊疼,哇的声哭了起来,边哭边嚷着吃包子。
老太太火气更甚,抓起篮子里的包子就给扔了,“吃吃吃,整天知道吃,我是没给你吃还是怎么着。”
包子落到地上滚了两圈,恰巧有个挑箩筐的汉子走过,一脚踩了上去,大丫欲挣开老太太的手,老太太松开,“信不信我走了不带你回家,让人家把你捡去卖了。”
照顾两个丫头够让人心力交瘁的,偏她们不让人省心,被赵氏花言巧语哄两句就喊赵氏娘,丢她的脸。
她佯装要把大丫丢了,耐不住街上人多,她的话好多人都听着的,有人看不过去,“婶子,这么好看的姑娘你就把人丢大街上,真被人贩子抱走了咋办啊,你不是造孽吗?”
“是啊是啊,再不喜欢姑娘也不能干这种丧尽天良的事,她娘知道了多寒心啊。”
不是没见过重男轻女的老太太,把人带来街上丢掉的还是头回见。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何家老太太面红耳赤。
拽起地上捡包子的大丫就往前边走。
身后一群人说,“造孽啊造孽啊。”
老太太胸口快裂开了,无论什么时候,碰到青桃就没好事,越走越气,低头看大丫,人把包子擦了擦,正喜滋滋吃着,扬起手就拧她耳朵,“都是你给害的,当初就该把你掐死,省了我那些粮食。”
大丫生下来她就不喜欢。
那时邻里劝她先开花后结果,她硬忍着没发脾气,哪晓得第二个仍是丫头,邵氏看了后乐得眉开眼笑,直说闺女贴心,她家闺女没养在身边就如何如何听话懂事,一副站着说话不腰疼,她恨不得甩邵氏两耳光,要生闺女她自己生去,别在她家说风凉话。
大丫耳朵吃疼,却紧紧咬着包子不松口。
风卷残云把包子吃完了才抽抽搭搭哭起来,老太太觉得晦气,回家就发了通脾气。
汪氏跟何树森走亲戚去了,家里就她和老头子。
老爷子躺在床上,双手瘦得剩下层皮了,脸色灰黑,深陷的眼窝看上去毫无生气,他招招手,大丫跑到床边,哭着喊爷爷。
老爷子顺顺她散乱的头发,看着自家老太太,脸又黑了几分,“大丫娘走之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两个孩子,看在她的面子上你也不该为难她们,什么事好好说,打她们作甚?”
大丫的耳朵红红的,一看就是老太太拧的。
老爷子道,“如今这家里,就两个丫头是咱亲孙女了,你不疼她们要去疼别人家的孩子吗?”
老太太置气,坐去窗边,盯着院里的花草不说话。
“不要动不动就打她们,你总瞧不起谭家,可你看谭家对闺女的态度。”
他虽然身子弱下不了床,但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秀才闺女搬来镇上,秀才夫妻俩都听她的,她做买卖,秀才媳妇就打下手,她要秀才考科举,秀才就用功读书,他问过树森,秀才闺女是秀才娘拉扯大的,打小没挨过打,叔婶待她跟亲闺女似的。
看看秀才闺女,再看看自家两个孙女,老爷子难过起来。
“秀才闺女能干,是她奶教得好,你看看你...”剩下的话没说出口便捂着嘴剧烈咳嗽起来,老太太赶紧关上窗户,骂道,“我怎么了,给她吃给她穿,难不成要我把她供起来不成?小孩子不听话挨几下打怎么了,谁家孩子不是被打大的?”
老爷子甩甩头。
无力地看向角落里贴墙站着的孙女,悲从中来。
“大丫,以后要听奶奶的话知道吗?”
大丫惊惧地抬起头,看看他,又看看窗边的老太太,乖巧地答了句,“好。”
老爷子满意地伸出手,想再摸摸她的头,大丫站得远了,他的手够不着,在空中颤了许久,气若游丝地吐了句,“真..乖...咱啊..不该来府...”
话落,手慢慢垂下,眼睛跟着阖上。
老太太兀自生闷气,惊觉不对劲,转头一看,脸色大骇,声音颤抖不止,“老头子,你不要吓我。”
啃包子的二丫歪着脖子,不明白老太太撕心裂肺的情绪从何而来,低低道,“爷睡着了,奶不好,会吵着爷的。”
大丫也似懂非懂,牵着她往外边走。
她们眼里,爷爷就是睡着了。
却不知,这一睡再也醒不过来了。
汪家刚办完喜事就办白事,邻里都在讨论,她们见过汪寡妇丈夫,文质彬彬的读书人,瞧着斯文又儒雅,比附近读书人都要有气质,听说是个秀才,以前在镇上长塾教书,邻里们很是费解,这样的人怎么会看上汪寡妇。
得知秀才爹没了,邻里恍然。
约莫家贫,奔着汪寡妇钱来的。
青桃收到消息是午时那会了,包子馒头卖完后她没有急着回家,今早就有人拐弯抹角打听馅儿的配料,若看她回家早定猜到她生意好,接下来恐怕不得安生。
她推着车四处溜达,遇着人上前买,她让他们明个再来。
左右两边的木板收起来了,蒸笼堆得高,看不清前边的路,慢慢走慢慢吆喝,以防撞到人。
传话的是个货郎,先问她是不是姓谭,又问她认不认识青花巷汪家,说汪家公公死了。
青桃记忆里,何家老爷子身体不好下不来床,不致要命的地步,老太太还说那是老毛病,天气暖和就好,怎么突然就去世了。
她推车回家,邵氏在巷子口站着等她。
“我想去外面找你,又怕跟你走岔了,卖完了?”
“卖完了。”
邵氏这会儿容光焕发,全然不见疲惫。
“娘,何家爷爷没了。”
邵氏擦擦手,去握扶手,茫然来了句,“哪个何家爷爷?”脑子里哐的声儿,“不会吧,你听谁说的?”
青桃将何家老太太来集市找她的事儿说了,没有隐瞒何树森再娶。
她看着邵氏。
邵氏脸上闪过惊讶,除了惊讶,似乎没有其他情绪。
青桃站到旁边,邵氏跺跺脚底松散的石砖,沉吟道,“咱们要不要去拜祭?”
这下惊讶的是青桃了,她以为邵氏听说老爷子死讯会匆忙过去料理后事呢,何家婶子去世她们就是这样忙前忙后的,她试探,“娘不想去?”
“不是不想。”邵氏扶着推车,沿着巷子拐弯,有所顾虑道,“你何叔娶亲没跟咱说,心里咋想的咱也不知,咱不由分说登门,会不会唐突了些?”
再提起何树森,邵氏心里的悸动,砰砰乱跳的心通通没了,她形容不出那种怪异感,就觉得跟以前不同,她说,“回家问问你爹,实在不行他去瞧瞧,咱继续卖咱的包子,对了,咱今天要不要再做几十个卖啊?”
有钱不挣是傻子。
累是累了点,但值得。
邵氏又说,“我问过了,府城宵禁晚,夜里亦是热闹,咱...”
青桃提醒她,“咱晚上要揉面剁馅儿,忙太晚的话,身体吃不消的。”
邵氏抬头,看向青桃慢慢变尖的下巴,瞬间打消了念头,“那咱明天多做些?”
“好。”青桃提议,“明天咱去远点的集市卖。”
城里有钱人多,又好新鲜感,天天去集市,几天人们或许就腻了,她和邵氏轮着几个集市转,长久保持住这种新鲜感,人们才不会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