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倦春归 尽余杯 2796 字 9个月前

在屋里寻了个斗笠,一盏提灯, 又回头看了一眼床上那人苍白着的一张脸,裴敏知迎着漫天细雨,出得门来。

虽说是当春乃发的时令好雨,雨势却缠绵不绝,似有声势渐大的苗头。用斗笠护住怀里的灯火,又从郑叔院子里寻了一把铁锹,终于赶着老马深一脚深一脚地在湿滑泥泞的小路上奔驰而去。所幸赶来得还算及时,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仍在原处,尚且没有被其他人发现的迹象。

裴敏知决定就近挖个深坑,将其掩埋起来,好歹也算是让这个客死他乡之人入土为安。好在天公作美,经过雨水的浸润涤荡,不仅附近蜿蜒的血迹变得浅淡了许多,土壤更是变得松软潮湿,挖掘起来比平日省了不少力气。

一阵埋头苦干,不多时一个一人来高的大坑就挖好了。黑衣人虎背熊腰颇为壮硕,裴敏知连推带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将其推入坑中。不成想,尸体滚落之际,忽然有什么东西从那人胸口衣衫里滚落出来。沉甸甸的,砸在地上哗哗作响,似是一个装钱的荷包袋子。裴敏知觉得晦气,刚想将其一并丢入坑中,给黑衣人陪葬,却忽然愣住了。

荷包上的血迹被不断滴落的雨水冲刷,晕染开来,露出了些许原本的颜色质地。伸手将它从地上捡起,手中的物件虽然几乎被血污浸透了,裴敏知却笃定自己认得此物。因为此时此刻他自己身上,就带着一个与之一模一样的荷包。精致云纹牡丹,背面还绣着一个谢字,正式谢府的绣娘在年关之际给府上所有人赶制的吉祥物件。

*

谢府人才有的东西,如何会出现在杀人越货的黑衣人身上?排除偶然因素,多半是这家伙和谢府里的人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而黑衣人为何没有对自己下手,转而绑走了跟谢府毫无瓜葛的云哥儿?

身上的衣服被雨水浸透了,黏在身上冰凉一片。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如同即将燃烧殆尽的引线,点点火光在一寸一寸蔓延,不可抗拒地带来震慑性的后果。裴敏知在内心的震颤中惊讶地大睁了双眼。

只因黑衣人赶到时,云哥儿恰巧被自己在带到客栈中救治。因为伤病的关系,他和谢伯二人几乎时刻都在云哥儿身前照顾,而那天他身上穿的正是自己的衣服!

如此一来,一切就都说得通了。黑衣人被谢府收买,要杀自己灭口。却阴差阳错认错了人,将云哥儿绑走了,最终却不知怎的竟在半路上丢了身家性命。

震颤的余韵经久未熄,裴敏知这才惊觉自己从头到脚被淋了个透彻,遍体生寒,连指尖都在止不住地打着颤。

没想到谢夫人心狠手辣到了如此程度。回想自己在谢府寄人篱下多年,早就知道谢夫人容不下自己,处处隐忍,步步退让。更是一朝将身份,家产,前途统统舍弃,配合着干干脆脆被扫地出门。如此卑贱,不堪,谢夫人竟然还是不肯放过自己。人心之狠毒,着实可怖。

深渊终有底,人心不可测。

可是云哥儿呢?云哥儿的心朝向的确实另外一个极端。那里是裴敏知从未涉足过的领地,存了太多令无法预料的变数。裴敏知一时不知该以怎样的心情来解读他。

若不是今天无意间发现了黑衣人身上的荷包,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云哥儿竟是因为自己才遭此横祸,险些丢了性命。被绑途中他不仅没有设法澄清自己的身份,而是宁愿去当一个替死鬼,用自己的性命替他消解这无妄之灾。在九死一生,艰难转醒后不仅对自己的牺牲只字不提,竟还惦记着处理尸体,就是为了杜绝后患,护他周全。

他病弱不堪的瘦小身躯里面,蛰伏着惊世骇俗的力量。七分决绝,三分孤勇。相识不过短短几日,裴敏知再次为这种力量震慑不已。

反观自己,一开始对云哥儿出手相助的目的便不够纯粹。然而云哥儿的一举一动,逐渐牵动了他的心神。自小的磨难告诫他无法抑制的关心,克制不住的吸引是淬了毒的蜜糖,不可碰,不能尝。所以他刻意保留,谨小慎微,不肯将百分百的信任轻易托付。甚至在云哥儿毅然替自己去死的时候仍然被怨念蒙蔽。

脸上交织着冰凉的雨水和滚烫的热泪,心头交汇着苦与涩。人生的悲悲喜喜似乎在这个雨夜,一股脑倾泻而下,将他颠来倒去地冲刷了一个彻底。

裴敏知向来分得清轻重缓急,自知今晚已经耽搁得太久了,只好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将尸体掩埋妥当。又将四周的痕迹仔细清理,遮掩,最后牵着老马在此处来来回回踩了几遭,才算作罢。

第10章

萧萧孤月冷,沉沉暮天冥。

顶着风雨个疲惫深夜归来,裴敏知尽量将动作放轻,唯恐惊扰了床上的云哥儿。然而缓缓开阖的门扉,仍旧卷起了一阵带着凛冽潮气的夜风。

屋中烛光未息,摇摇曳曳地,似是在倾诉着长久的等待。微风将一拂过纤长的睫毛,一双玲珑的眼睛便悄无声息地睁了开来。

“公子!”

裴敏知读懂了他的唇语。

本来琢磨了一路的话,要倾诉的,想刨根问底的,在四目相对的那一刻,终是欲说还休。那些尖锐的情绪,落在澄静又写满关切的眼眸深处,便随那些纠缠了他一路的寒气,一起消散殆尽了。

见云哥儿想要撑起身子,裴敏知连忙上前阻止。急急走了几步,又怕云哥儿孱弱的身子经不住自己身上这份凉意,只好远远地停下了,转而去拿了纸笔。

“都处理好了,放心吧。”

云哥儿点了点头,细细的手臂从被子里钻出来,指了指他的衣服。

裴敏知低头看了看身上那身被雨湿透,被血水污泥弄得一塌糊涂的长衫,这才觉出满身的狼狈。寒冷和疲惫如排山倒海一般席卷而来,他僵硬地笑了笑。

“我这就出去换洗。”

云哥儿朝他比划了一个睡觉的动作,瀑布一般的墨色长发随着他微微歪头的动作自肩膀垂落,为他的一举一动平添了一丝温柔的情态。

裴敏知愈发不忍去破坏这一刻的温柔。既然云哥儿打算守着这个秘密,既然是他想要的,自当成全了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