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回家,但辛婵和谢灵殊到底也还是没能回去那座小院。
此前禹州城中识得他们的人也不算少,再加上谢灵殊在明巷那些地方也留下了些风流美名,而辛婵早些时候又在城中客栈里做过工,若是有人存心探查,找到他们曾居住过的那间院子也不过是迟早的事。
所以辛婵和谢灵殊只得离开禹州,一路辗转往西,入得边陲大漠之地。
原本一开始辛婵还未曾发现谢灵殊有什么异样。
可这片沙漠太辽阔,辛婵同谢灵殊一开始是跟随着西域商队一同走的,夜里总是露天席地,还时不时地会被风吹得吃上一嘴的沙子。
谢灵殊总是在喝酒,辛婵都没见过他吃过多少食物,却总是一坛又一坛地将那西域人酿的烈酒往嘴里灌。
许是那夜他醉得太厉害,故而天方亮,商队所有人收拾行装要走时,他仍不省人事。
商队的骆驼都驮着不少东西,不好再承担一个人的重量,辛婵也不想再多麻烦他们,便只能让他们先走。
商队里有个胡人姑娘康兰絮一路上都对谢灵殊这位中原来的美貌公子殷勤有加,又是送水,又是送酒送干粮,她也并不想就此丢下他们二人,但商队是她父亲的商队,他们也必须要赶着日期将东西都送回去。
最后无法,康兰絮只得命人给他们多留些水和干粮,又将羊皮地图交到辛婵的手里,嘱咐她,“你们一定要按照这地图上标注的路线走,我们在沙逢春,等着你们。”
沙逢春,是屹立在这大漠里的,最为古老繁华的一座城,也是一处绿洲。
古往今来,商客不断。
谢灵殊转醒时,他一睁眼便望见的是这浓黑天廓里,稀疏点缀的星子。
近前燃烧的一堆柴火时不时地炸出些火星来,明明这沙漠的夜冷得钻人骨髓,可他临着这火光,却更觉得胸口灼烫难忍。
他抬手想施术灭了那柴火,余光却瞥见那个姑娘披着一件毛绒披风缩成一团的模样。
她抱着双膝,下巴就抵在膝盖上,此刻闭着眼睛,呼吸浅浅的,火光照得她的侧脸,落在他的眼瞳里,也带着些柔光。
他忽然克制不住地咳嗽惊醒了那原本就睡得不沉的姑娘,她陡然抬头,僵直脊背,睁着一双迷茫的眼,最先望见那烧得一团红火的干柴。
她那副懵懂警醒的模样令谢灵殊咳嗽还未止,便又忍不住低声轻笑起来。
辛婵偏头看他,秀气的眉蹙了蹙,那张白皙的面庞上看着情绪并不好,“你还知道醒。”
少女好似故作平静,可他却偏偏听出了几分怒意。
“抱歉小蝉,是我睡得沉了些,耽误赶路了。”他好容易不再笑,一手扶着胸口平复半晌,就那么望着她。
辛婵将干木柴扔进火堆里,没有再看他,“你之前明明会腾云之术,可日行千里,但这一路上,我却没见你用过。”
谢灵殊靠着石头坐起来,在听到辛婵这句话的瞬间,他的神情似乎有所凝滞。
紧接着,他便又听到她开口道,“你睡着的时候我探过你的脉门,灵力衰竭,气血瘀滞……你,什么时候受的伤?”
辛婵终于看向他。
谢灵殊迎着她的目光片刻,才扯了扯稍显苍白的唇,仍有几分漫不经心,“不过旧疾复发罢了。”
他只轻飘飘一句,再不肯多说其他,辛婵看着他片刻,握着手里的一根枯枝半晌,到底也憋着一口气,不再开口问他。
两人在沙漠里又走了几日,终于到了那羊皮卷上所画的沙逢春。
康兰絮从回到沙逢春那日起,便总会站在城门口往外头张望,她也到底没有白等,这日午后便见到了那位红衣公子,还有总跟在他身侧的姑娘。
胡人姑娘大抵如此热情外放,喜欢或是厌恶都摆在明面儿上,从不遮遮掩掩。
康兰絮一再邀请谢灵殊与辛婵去她家中暂住,却被谢灵殊拒绝,最终他们还是歇在了城中的客栈里。
作为城中最大的客栈,这里总是汇集这八方商客,而这里比之中原也少却了那许多规矩,白日夜晚都热闹非凡。
客栈的掌柜每晚都会在院中燃起柴火,也总有客人围坐在火堆前喝酒吃肉,高谈阔论。
辛婵很喜欢这里,因为这风春城的烤肉总比中原的还要美味,或是因为独属于这里的香料罢?
这里少有果蔬,多的是荤腥。
坐在她身侧的大胡子为了给众人讲述他这半生跑江湖所遇到的新鲜事,已经连着好几日留着没走了,到今夜还端着一碗酒,扯着嗓子说得是绘声绘色。
辛婵听得入神,忽然被大胡子递过来的酒碗碰了碰碗壁,她差点儿没端稳,碗里的酒洒了一半。
“小姑娘,连着三日了,你每晚都端着一碗酒,倒也没见你喝啊。”大胡子笑得爽朗,“既入了这沙逢春,也就学着痛快些罢?”
辛婵端着半碗酒,抿唇笑了一下,也是此刻,她方才看清那大胡子腰间鞶带里绑着的羊皮袋里探出来一抹柔绿微黄的颜色,她怔了怔,立即伸手指着他的羊皮袋子,“裘大哥,你袋子里的,可是黎黄草?”
经辛婵一提醒,那大胡子方才垂眼去看自己腰间的袋子,他撇了撇嘴,胡子上还有酒水残留,“这东西叫黎黄草?唉我路上肉干儿吃得发腻,随便抓了几把叶子,这东西还挺甜……”
旁边一个胡人大叔听了觉得好笑,“裘里,你倒是什么都敢乱吃啊?就不怕吃了一觉睡过去,再醒不过来?”
裘里笑得憨厚,“死了就死了,老子孑然一身,有一天算一天!”
话罢,他又去看辛婵,“你想要?”
辛婵点头,“您可以卖给我吗?”
她说着就去掏自己布兜里的银子,可她掏出来递到裘里眼前的时候,他却没伸手来接,反而是摇了摇头,“逐日山上随便抓的一把杂草罢了,也不值你这些钱。”
他笑眯眯地看着她,又用下巴指了指那被她放在木桩上的半碗酒,“你要是能喝两碗,我就把这一袋子都送给你!”
两碗?
辛婵看了看那土瓷碗,里头的半碗酒还映照着晴空里的一轮弯月,浅浅的一抹痕迹,仿佛是荡漾在烟波里的光。
她只短暂地停顿了一下,就将银子重新收回布兜里去,应声说,“好。”
裘里没料到她还真答应了,他愣了一下,才摆手,“这沙逢春里的酒可同中原的酒不一样,这里的酒烈得很,你哪里喝得了两大碗,我啊,逗你的。”
他笑着,伸手便将绑在鞶带间的皮袋子扯下来,扔到她怀里,“给你了。”
辛婵抓着那一大袋子的黎黄草,抬头看了看裘里,到底还是端起了那木桩上的半碗酒,也没像前几晚那样小口地抿两下便罢,竟直接仰头一口就将那半碗酒饮下。
那烈酒的滋味比之当初辛婵在烈云城的湖水里,被谢灵殊强按着灌进嘴里的酒还要辛辣割喉,她一口喝光,那种灼烧刺痛的感觉便从喉头一直蔓延到了胃里,呛得她红了眼,她放下土瓷碗,看着裘里,“多谢裘大哥。”
辛婵说罢又俯身倒了一碗,再是毫不犹豫地闭紧眼睛大口喝下。
围坐在火堆旁的其他人见此都不由笑起来,那方才喝了一口酒的胡人大叔也笑,“裘里,这姑娘哪里不是个痛快人了?”
裘里在看见辛婵灌下那半碗酒时便有些惊诧,此刻又听见身旁人的声音,他也不由大笑起来,自己先大口喝了一碗酒,才对辛婵道,“你这姑娘,是个有趣的!”
“行了行了,可别再喝了,这酒啊劲儿大着呢。”他拿了她手里的碗。
康兰絮来时,本是要去见谢灵殊的,自辛婵和谢灵殊在这里住下,她便常来探望,但今夜却到底也没能敲开谢灵殊的房门。
她走到院子里便见辛婵痛快地喝了两碗酒,她一时也馋,上来喝了些,随后又捧着脸在认真地打量辛婵。
也许是那酒的后劲真有些上来了,辛婵坐在那儿时,坐得端端真正,看着却有些迷迷瞪瞪的。
“辛婵。”康兰絮忽然唤她一声。
辛婵听到自己的名字,反应了一会儿,才转头看她。
“你和谢公子,到底是什么关系?”康兰絮也学不会拐弯抹角那一套,她一向是好奇什么,便问什么。
“你问过了。”辛婵像是变得迟钝了许多,片刻后才慢吞吞地说。
的确,此前在大漠之中,康兰絮便已经问过辛婵了。
“可我觉得,他对你来说,应该不只是救命恩人,和朋友那么简单罢?”康兰絮说道。
旁边裘里用匕首割了烤羊肉递给辛婵,她也乖乖地接过,闻了闻就本能地往嘴巴里喂,她一边吃,一边含糊地说,“那不然,是什么?”
醉了酒,她的思绪都变得缓慢,连思考也做不到。
康兰絮凑到她的面前,“你不喜欢他吗?”
当她问出这样一句话,便见眼前这个脸颊微红的姑娘吃肉的动作一顿,她也许是反应了好久,才呐呐地重复,“喜欢?”
康兰絮知道自己再问不出什么,因为眼前的辛婵确乎是醉了,但她却在想,从中原到大漠这一路,这姑娘对谢公子从来无微不至。
她永远带着一套茶具,无论在那儿都不忘替那公子煮茶,夜里冷了也总先将披风给那公子,便是后来谢公子贪杯醉酒,醉上一日又一日,耽误了赶路,康兰絮也没见辛婵红过脸,生过气。
康兰絮初见谢灵殊,便是因他那一副好相貌而心生爱慕,爱美之心人皆有,她理所当然地被他的好模样迷了眼。
但她也不是什么心胸狭隘之人,更何况这一路上相处下来,她也知道辛婵是一个很好的姑娘,她自然也不会因为谢灵殊而与辛婵交恶。
可她也察觉得到,对于谢灵殊而言,辛婵是绝不一样的。
那样一位风华动人的年轻公子,好似对谁都是满眼笑意,但在谈笑间,他却又好像已筑起一道高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