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你……你……好痛,是不是?”她颤声问。

“‘如果’你肯好好坐下,我就比较不痛了!”

她扶着椅垫,呆呆地坐下,双眼紧紧地看着他,害怕地说:

“让马车停下来,好不好?这样一直颠来颠去,不是会震动伤口吗?”

“‘如果’你不逃走,‘如果’你肯跟我好好谈,我就叫阿超停车。”

她投降了,眼泪一掉。

“我不逃走,我听你说!”

阿超把马车一直驶到桐城的西郊,玉带溪从原野上缓缓流过。四周一个人影都没有,安静极了。阿超看到前面有绿树浓荫,周围风景如画,就把车子停下。把云飞扶下车子,扶到一棵大树下面去坐着,再把车上的毛毯抱过来,给他垫在身后。雨凤也忙着为他铺毛毯,盖衣服,塞靠垫。阿超看到雨凤这样,稍稍放心,他就远远地避到一边,带着马儿去吃草。但是,他的眼神却不时飘了过来,密切注意着两人的行动,生怕雨凤再出花样。

云飞背靠着大树,膝上,放着一本书。他把书递到雨凤手中,诚挚地说:

“一直不敢把这本书拿给你看,因为觉得写得不好,如果是外行的人看了,我不会脸红。但是,你不同,你有很好的文学修养,你又是我最重视的人,我生怕在你面前,暴露我的弱点……这本书,也就一直不敢拿出来,现在,是没办法了!”

雨凤狐疑的低头,看到书的封面印着:“生命之歌苏慕白著”。

“苏慕白?”她一震,惊讶地抬起头来。

“是的,苏慕白。这是我的笔名。苏轼的苏,李白的白,我羡慕这两个人,取了这个名字。所以,你看,我并不是完全骗你,苏慕白确实是我的名字。”

“这本书是你写的?”她困惑地凝视他。

“是的,你拿回去慢慢看。看了,可能对我这个人,更加深一些了解,你会发现,和你想象的展云飞,是有距离的!”

她看看书,又看看他,越来越迷惘。

“原来,你是一个作家?”

“千万别这么说,我会被吓死。哪有那么容易就成‘家’呢!我只是很爱写作而已,我爱所有的艺术,所有美丽的东西,包括:音乐,绘画,写作,你!”

她一怔。

“你又来了,你就是这样,花言巧语的,把我骗得糊里糊涂!那么……”她忽然眼中闪着光彩,热盼地说,“你不是展云飞,对不对?你是他们家收养的……你是他们家的亲戚……”

“不对!我是展云飞!人,不能忘本,不能否决你的生命,我确实是展祖望的儿子,云翔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他沉痛地摇头,坦白地说,不能再骗她了。

雨凤听到云翔的名字,就像有根鞭子,从她心口猛抽过去,她跳了起来。

“我就是不能接受这个!随你怎么说,我就是不能接受这个!”

他伸手抓住她,哀恳地看着她。

“我今天没办法跟你长篇大论来谈我的思想,我的观念,我的痛苦,我的成长,我的挣扎……这一大堆的东西,因为我真的太衰弱了!请你可怜我抱病来见你这一面,不要和我比体力,好不好?”

她重新坐下,泪眼凝注。

“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你把我弄得一团乱,我一会儿想到你的好,就难过得想死掉,一会儿想到你的坏,就恨得想死掉……哦,你不会被我害死,我才会被你害死!”

他直视着她,眼光灼灼然地看进她的内心深处去。

“听你这篇话,我好心痛,可是,我也好高兴!因为,你每个字都证明,你是喜欢我的!你不喜欢的,只是我的名字而已!如果你愿意,这一生,你就叫我慕白,没有关系!”

“哪里有一生,我们只有这一刻,因为,见过你这一面以后,我再也不会见你了!”雨凤眼泪又掉下来了。

他瞪着她。

“这不是你的真意!你心里,是想和我在一起的!永远在一起的!”

“我不想!我不想!”她疯狂地摇头。

他伸手捧住她的头,不许她摇头,热切地说:

“不要摇头,你听我说……”

“我不能再听你,我一听你,就会中毒!雨鹃说,你是披着人皮的狼,你是迷惑唐僧的妖怪……你是变化成苏慕白的展云飞……我不能再听你!”

“你这么说,我今天不会放你回去了!”

“你要怎样?把我绑票吗?”

“如果必要,我是会这样做的!”

她一急,用力把他推开,站了起来。他跳起身子,不顾伤口,把她用力捉住。此时此刻,他顾不得痛,见这一面,好难!连阿超那儿,都说了一车子好话。他不能再放过机会!他搂紧了她,就俯头热烈地吻住了她。

他的唇发着热,带着那么炙烈的爱,那么深刻的歉意,那么缠绵的情意,那么痛楚的渴盼……雨凤瓦解了,觉得自己像一座在火山口的冰山,正被熊熊的火,烧烤得整个崩塌。她什么力气都没有了,什么思想都没有了。只想,就这样化为一股烟,缠绕他到天长地久。

水边,阿超回头,看到这一幕,好生安慰,微笑地转头去继续漫步。一阵意乱情迷之后,雨凤忽然醒觉,惊慌失措地挣脱他。

“给人看见,我会羞死……”

他热烈地盯着她。

“男女相爱,是天经地义的事,没有什么需要害羞的!何况,这儿除了阿超之外,什么人都没有!阿超最大的优点就是,该看见的他会看见,该看不见的,他就看不见!”

“可是,当我捅你一刀的时候,他就没看见啊!”

“这一刀吗?他是应该看不见的,这是我欠你的!为了……我骗了你,我伤了你的心,我姓展,我的弟弟毁了你的家……让这一刀,杀死你不喜欢的展云飞,留下你喜欢的那个苏慕白,好不好?”

他说得那么温柔,她的心,再度被矛盾挤压成了碎片。

“你太会说话,你把我搞得头昏脑涨,我……我就知道不能听你,一听你就会犯糊涂……我……我……”

她六神无主,茫然失措地抬头看他,这种眼神,使他心都碎了。他激动地再把她一抱。

“嫁我吧!”

“不不不!不行!绝对不行……”

她突然醒觉,觉得脑子轰地一响,思想回来了,意识清醒了,顿时间,觉得无地自容。这个人,是展家的大少爷呀!父亲尸骨未寒,自己竟然投身在他的怀里!她要天上的爹,死不瞑目吗?她心慌意乱,被自责鞭打得遍体鳞伤,想也不想,就用力一推。云飞本来就忍着痛,在勉力支持,被她这样大力一推,再也站不稳,跌倒在地,痛得抱住肚子,呻吟不止。

雨凤转头要跑,看到他跌倒呻吟,又惊痛不已,扑过来要扶他。

阿超远远一看,不得了!好好抱在一起,怎么转眼间又推撞在地?他几个飞蹿,奔了过来,急忙扶起云飞。

“你们怎么回事?雨凤姑娘,你一定要害死他吗?”

雨凤见阿超已经扶起云飞,就用手捂住嘴,哭着转身飞奔而去。她狂奔了一阵,听到身后马蹄答答,回头一看,阿超驾着马车追了上来。

云飞开着车门,对她喊:

“你上车,我送你回去!”

雨凤一面哭,一面跑。

“不不!我不上你的车,我再也不上你的车!”

“我给你的书,你也不要了吗?”他问。

她一怔,站住了。

“你丢下车来给我!”

马车停住,阿超在驾驶座上忍无可忍地大喊:

“雨凤姑娘,你别再折腾他了,他的伤口又在流血了!”

雨凤一听,惊惶、心痛、着急、害怕……各种情绪,一齐涌上心头,理智再度飞走,她情不自禁又跳上了车。

云飞躺着,筋疲力尽,脸色好白好白,眼睛好黑好黑。她跪在他面前,满脸惊痛,哑声喊:

“给我看!伤口怎样了?”

她低下头,去解他的衣纽,想察看伤口。他伸手握住她的手,握得她发痛,然后把她的手紧压在自己的心脏上。

“别看了!那个伤口没流血,这儿在流血!”

雨凤眼睛一闭,泪落如雨。那晶莹的点点滴滴,不是水。这样的热泪不是水,是火山喷出的岩浆,有燃烧般的力量。每一滴都直接穿透他的衣服皮肉,烫痛了他的五脏六腑。他盯着她,恨不得和她一起烧成灰烬。他们就这样相对凝视,一任彼此的眼光,纠纠缠缠,痴痴迷迷。

车子走得好快,转眼间,已经停在萧家小院的门口。

雨凤拿着书,胡乱地擦擦泪,想要下车。他紧紧地拉住她的手,不舍得放开。

“记住,明天早上,我还在巷子里等你!”

“你疯了?”她着急地喊,“你不想好起来是不是?你存心让我活不下去是不是?如果你每天这样动来动去,伤口怎么会好呢?而且,我明天根本不会来,我说了,我们不能再见面了!”

“不管你来不来,我反正会来!”

她凝视他,声音软化了,几乎是哀求地。

“你让我安心,明天好好在家里养病,不要这样折磨我了,好不好?”

他立刻被这样的语气撼动了。

“那么,你也要让我安心,不要再说以后不见面的话,答应我回去好好地想一想,明天,我不来,阿超也会来,你好歹让他带个信给我!”

她哀恻地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挣脱了他的手,跳下车。

她还没有敲门,四合院的大门,就“豁啦”一声开了,雨鹃一脸怒气,挺立在门口。阿超一看雨鹃神色不善,马马虎虎地打了一个招呼,就急急驾车而去。

雨鹃对雨凤生气地大叫:

“你又是一大清早就不告而别,一去就整个上午,你要把我们大家吓死吗?”

雨凤拿着书冲进门,雨鹃重重地把门碰上,追着她往屋内走,喊着:

“阿超把你带到哪里去了?你老实告诉我!”

雨凤低头不语。雨鹃越想越疑惑,越想越气,大声说:

“你去跟他见面了?是不是?难道你去了展家?”

“没有!我怎么可能去展家呢?是……他根本就在车上!”

“车上?你不是说他受伤了?”

“他是受伤了,可是,他就带着伤这样来找我,所以我……”

“所以你就跟他又见面了!”雨鹃气坏了,“你这样没出息!我看,什么受伤,八成就是苦肉计,大概是个小针尖一样的伤口,他就给你夸张一下,让你心痛,骗你上当,如果真受伤,怎么可能驾着马车到处跑!你用用大脑吧!”

“你这样说太不公平了!那天,你亲眼看到我衣服上的血迹,你帮我清洗的,那会有假吗?”雨凤忍不住代云飞辩护。

小三、小四、小五听到姐姐的声音,都跑了出来。

“大姐!我们差一点又要全体出动,去找你了!”

小五扑过来,拉住雨凤的手。

“你买了一本书吗?”

雨凤把书放在桌上,小三拿起书来,念着封面:

“生命之歌,苏慕白著。咦,苏慕白!这不就是慕白大哥的名字吗?”

小三这一喊,小四、小五、雨鹃全都伸头去看。

“苏慕白?大姐,真有苏慕白这个人吗?”小四问。

雨鹃伸手抢过那本书,看看封面,翻翻里面,满脸惊愕: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雨凤把书拿回来,很珍惜地抚平封面,低声说:

“这是他写的书,他真的还有一个名字,叫做苏慕白。”

雨鹃瞪着雨凤,忽然之间爆发了。

“赫!他的花样经还真不少!这会儿又变出一本书来了!明天说不定还有身份证明文件拿给你看,证明他是苏慕白,不是展云飞!搞不好他会分身术,在你面前是苏慕白,回家就是展云飞!”她忍无可忍,对着雨凤大喊,“你怎么还不醒过来?你要糊涂到什么时候?除非他跟展家毫无关系,要不然,他就是我们的仇人,就是烧我们房子的魔鬼,就是杀死爹的凶手……”

“不不!你不能说他是凶手,那天晚上他并不在场,凶手是展云翔……”

雨鹃更气,对雨凤跳脚吼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