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委蛇记 周不耽 2154 字 5个月前

雒易道:“你还想骗我?那日我就在屏风之后,我亲耳听到……你早就知道他还活着,你将我养在身边,全然是利用我做靶子,引开追兵来保全他 ”

他愤恨填膺,几近语无伦次,回忆早先随母乞食诸国,寡母幼子寄人篱下,看尽那些权贵妇孺的势利嘴脸;之后流落民间,贫寒困窘、颠沛流离,艰酸自不必提;再后来到了夏国为质 那是他至今忆起,最锥心刺骨、无法忘怀的噩梦……种种时乖命蹇,他咬牙忍过了,却未曾意料到,原来这苦难不过是代他人受过,原来眼前舐犊情深的生母,竟暗地里筹划着那样一个冷酷无情的李代桃僵的阴谋!

雒易心头发苦,喃喃问道:“为什么只把我当作他的替身、他的附属……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你始终不肯……好好看看我?”

姿硕夫人衣袂风飘,像是身处云雾之中,分明近在咫尺,却又好似远隔千山万水之遥。她轻声婉道:“青奴,你怎会这样想?我们身处乱世之中,时时抉择、时时取舍,总有无法顾虑周全之处,我何尝不想母慈子孝、天伦共聚,只是……”

雒易什么也听不分明。他负伤太重,手足阵阵发冷,然而胸臆之内翻涌着的愤怒、怨恨和悲哀,又叫他气血逆涌,脉管偾张,太阳穴突突狂跳。却听夫人叹道:“……只怨造化弄人。夏国本不失为一个韬晦之地,若不是偶然被蛮夷攻破……”

雒易抬起脸来,一对眼睛迸发出销金噬骨的恨意,牙关咯咯作响:“夏侯 那个畜生……你知不知道他对我 他对我做了什么?”

他突然想到了一种恐怖的可能性,霎时浑身发抖,喉头喑哑,不可置信地逼问道:“不……莫非你一早就知道? 你放任这一切的发生,因为我对你已经是无用的弃子了……就像如今的沈遇竹一样 是不是?”

姿硕夫人若有所思,垂首低语道:“这么说来,夏国的覆灭,果然是你……”

雒易骤然发出一声咆哮,仗剑站起身来。惊蝉想不到身负重伤、支撑着不至于昏迷的人竟有如此余勇,惊骇之下便要出声下令放箭,却被姿硕夫人伸手拦下。她已看出,心神狂乱的雒易不再有反噬的余力。雒易心情激荡,血涌如沸,胸腔内乱气冲腾。阵阵虚弱的晕眩,更让他觉得天倾地覆;四宇之内,一切所谓纲常、天伦、血缘、人情,全都化成彻头彻尾的虚伪与荒谬……唯剩下右臂上沉沉之重,那割入体肤的粗绳竟如脐带,系起了他与那个叫他妒恨入骨、却拼死相护的人 天底下,还有比这更颠倒错乱之事吗?

他背靠船舷,禁不住低低笑出来。竟伸指一寸一寸探进下肋伤口,碎肉掀起,血如泉涌,顺着指缝溅落在地。

饶是毒如蛇蝎、心若铁石的姿硕夫人,也不禁因这惨酷举动感到一时错愕,却听雒易低低道了一声:

“我的血……留在此地,还给你!”

话音未落,他猝然仰身越过船舷,直跌入江中。惊蝉再也按捺不住,一声令下,箭手纷纷冲到船边,挽弓齐射。千百羽箭正如蔽日飞蝗,直扑向雒易坠身不见的江面。

箭雨过后,江面上泛起一泓血水,碎木羽箭纷纷翻涌上来。一阵洋洋江风吹拂而过 水面之上,除无数浮沫随波流散之外,已空无一物。

溱洧之畔,月明星稀。江畔芦苇荡里白鹭群栖息,紧合羽翼,交颈而眠。忽然一声哗然水响,群鸟惊飞腾空,止不住地盘旋。正在平静无波的江面上,一个身影凫水而出,涉水缓缓走向岸边。

雒易淋着青白色的月光,拖拽着仍旧昏迷不醒的沈遇竹,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河岸细碎的沙砾上。春末的深夜呼啸着刺肤的冷风,雒易却觉得身上水珠涔涔地淌个不住,黏腻地沾成一绺绺。后来他才意识到那是他的血。身后遥遥还可以看到江心的细舟燃着点点灯火,传来隐约锣鼓声。他知道他们仍未全然摆脱危险。

但他的心是一种麻木的镇定。他一瘸一拐地、迟缓麻木地往前蹒跚着,支持住自己本身已然不易,更遑论还拖拽着一个成年男子。他如何支撑到此刻还未昏迷,本已是一件极其匪夷所思之事。疮口虽草草缚住,仍随着动作破裂了,隐隐洇出血色来。比疼痛更严重的,是一浪一浪叠上来的虚弱与疲倦感。双足逾千钧之重,耳鸣阵阵,眼前已然出现涣散的重影……被尘封的记忆伺机作乱,猖狂地舞动在他眼前 他听见雷神在空中擂动巨鼓,他闻见熊熊烈焰腾冲而起的硝烟,他看见殿角轰然跌在火中化作飞尘,虬髯血口的蛮夷狂笑着撕裂生人血肉,铁蹄踏碎哀嚎奔逃的宫人的身体,残肢断肠从丹墀上簌簌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