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珪点了点头,又似无心似地道:“那您何时动身?又要背人耳目离开姑臧,走陇山小道,介时如何解释,如何脱身?”任臻执笔的手顿了一顿,笔尖上凝结着的墨珠溅落锦帛,晕出一大片污渍,半晌后故作无谓地道:“迟早要走,那时再说罢。只是离开之前,我还有一事未完。”拓跋珪跟着任臻久了,此刻心领神会:“沮渠蒙逊?”
任臻微一颔首:“不仅是为了报天水之仇——这野猴子心狠手辣又惯会扮猪吃老虎的,将来必非池中之物,不管是为了后凉还是大燕,此人都留不得。”
拓跋珪本就深恨此人,他精心挑选带在身边的百余虎贲卫士,在天水湖几乎因他而被屠戮殆尽,故而此刻恨不得把头给点断了,却不免还是有些疑虑:“可现在我们毕竟是在姑臧皇宫,沮渠蒙逊又是有官职在身的将军,在这地界想要除了他再全身而退…只怕不易。”
任臻此刻已将密信写完,一面亲自火漆封印一面不假思索地道:“自非易事,但沮渠蒙逊又不可能一直滞留宫中,下手的机会么,自然是找的到的。”
拓跋珪一点就通:“姚小侯?”见任臻点头,便在心中暗自纳闷:姚嵩千辛万苦地潜入凉宫之中,至少在表面上与沮渠蒙逊一样,都是为吕纂办事的,平白无故的,为何肯倒戈襄助他们?难道真只为了给任臻出气复仇?他张了张嘴,却到底噤声不语,将那半截刚欲出口的话给吞了回去。因为有关姚嵩的怀疑,他知道说了也白说,任臻对他再信任也高不过与姚嵩去。正因为——对任臻而言,他疏不间亲——就这么明白浅显的四个字,他陡然想起,竟平白觉得有几分刺心。
但这份刺痛,此刻却半点也彰显不得。拓跋珪接过密函,又从怀中掏出一纸名单递给任臻,自己顺势跪下,仰面望向他,低声道:“皇上,我若离开姑臧,您身边仅有几十名虎贲卫保护,务必万事小心。这纸名单乃我安插进禁军与护龙卫之中的人手,万一事有变故,可立即召集他们护送您离开姑臧。那沮渠蒙逊能除则除,如若不行便算了——我们来日方长。”任臻见他这般恋主,眼神中满是关切,不由心中也是一软,携了他的手道:“你放心。在姑臧城中,若有万一,自有人护我周全。”拓跋珪知道这说的必是苻坚,心下冷笑,面上自然还是一派忠心眷恋,点头称是。
二人来来回回地议定了事,末了任臻忽然叫住他,自腰间摸出随身不离的那只匕首,塞进拓跋珪手中,沉声道:“慕容永这人我深知的,无比忠心却也无比狠心,他在事成之时会顺手除掉他认为一切有可能危及鲜卑慕容统治的危险人物。他素来忌你,只怕你此次孤身返回长安会有不测,你贴身带着这龙鳞匕,见之如朕亲临,慕容永思前想后,亦不得不手下留情。”
拓跋珪双目一热,默不作声地接过匕首,却突然抬起头来直视任臻,四目交接间他一字一字地道:“我不在乎坐江山的是不是鲜卑慕容氏,只要是你,我便一世不叛——”他退后一步,重新跪下,磕头拜别:“吾之心愿便是有生之年,得见您君临天下。”而后扶膝起身,匆匆转身离去。
拾级而下之时,陇西白炽的日光刺地他几乎睁不开眼,他伸手覆额荫蔽双目,眼中却还是如同心中一般又热又痛:苻坚也好,慕容永也好,任臻对他们都是真感情。但即便彼此之间有极深的牵绊,却又不得不相互防之戒之,落地这般痛苦——他不要重蹈这覆辙!要不就成为他身边的唯一的倚仗,不离不弃,终此一生;要不就一举成为他的主宰,凌驾于他之上教他此生此世永远逃不开离不了!
第68章
吕光大军一离开姑臧,吕纂果然将相关事宜密告姚兴,言及吕光此次带去的兵马乃是绝对忠于自己的亲兵中军,说是劳军,但数万大军不是朝东南出大震关与吕绍和沮渠男成会合,而是北折出关山而入并州,虎视眈眈,意在固原。姚兴便派心腹大将狄伯支陈兵以待,扼守关山口打了一场大伏击,纵使吕光乃是用兵多年的宿将也吃不住这当头棒喝,一时丢盔弃甲、退入山中,音讯全无,后秦军心大振,加上虽失萧关但依旧有黄河天险,竟也凭此挡住了杨定与男成两方夹击,杨定心中谨慎,男成心怀暗鬼,便不约而同地止兵不前,战局便随之一变,重新胶着。此是后话了。
且说任臻次日果然因擅权一事“斥走”了拓跋珪,又大大地抚慰了一直被拓跋珪明里暗里架空欺压的摩诃,笑微微地道:“你未必输给那个无礼的小狼崽子,加以拂拭将来也能出兵放马——可有想过跟我回长安去那处繁华可远甚姑臧。”其实他心中未必有多看重摩诃,只是习惯性地想要招揽人才,谁知摩诃只是抬头望了他一眼,便重新低下头来,平平静静地道:“末将资质驽钝,只怕不堪皇上大用。而且我是氐人,这条命是天王救的,这辈子都会留在天王身边,不作他想。”任臻碰了个软钉子,有些无趣地摸了摸鼻子——他记得这摩诃当日还很是“喜欢”他,怎么现在没声没息就被苻坚拉拢过去了,作为君主,他当真在用人之上还比不得苻坚么?
不过他也就是不忿地想想而已,苻坚在这方面的为人处事,他嘴上不说,心中一贯佩服——除了慕容氏和姚氏这些降而复叛早怀异志的外族人之外,从为他战死的窦冲到杨定再到吕光,说到底虽各有优劣,但都没一个起二心的。他如今的头等大事,乃是在想吕光带兵离京已有数日,他不是循旧路走陇山,而是向北折向关山而出(注1)——关山自古崎岖,他在途中应该会有所耽误,但己方也应当在他站稳脚跟之前亦赶到前线,否则先让吕氏攻占了都城固原,燕军失了先机只能去打怀远,怀远有黄河为屏,除非严冬冰封否则平日简直是道难以逾越的天堑鸿沟,燕军得损兵折将多费劲儿不说,灭姚的首功还平白让给了吕光。所以算算时日,他也应该尽快料理完该料理的事,离开姑臧。
他在百般盘算之时,心中完全没有想到苻坚或者一切私人的感情——也或许只有在此时,他才能心如止水地出谋划策,而只是将对方当做一个旗鼓相当的对弈者。
正在此时,有属下匆匆过来,在任臻身边密语数句。任臻一挑眉,挥手命他退下,方才对摩诃道:“你也回去向天王复命吧。如今天王对护龙卫看中的很,一再扩军,屡次阅兵——你担子重地很。只要好好干,将来前途无量。”
打发走了摩诃,任臻亦立即起身离宫。暗僻处早有三十名死忠的虎贲卫整装以待,见任臻过来,皆抱拳见礼,任臻负手环视:“情报可都确切?”为首之人乃是匈奴出身,是拓跋珪亲手提拔的,重他仅次于穆崇,此次离去之前亦对他千叮万嘱,务必谨慎,保任臻安全,他当即躬身道:“沮渠蒙逊果然爱马成痴,近来少在宫中走动,全是耗在马市了。”任臻略一点头——看来姚嵩的情报果然不错。沮渠蒙逊若在宫中他很难下手,即便侥幸得手他自己也难逃干系,得趁他出宫之际,趁乱除之,否则后患无穷——吕光一不在,底下的吕纂与段业就分庭抗礼,沮渠氏一介军阀竟能在这两座山头下左右逢源屹立不倒,还真是稀罕事——如果他真杀了蒙逊,最要防的也是这两方的秋后算账——当然更不能指望苻坚,他现在对双方是各有拉拢,彼此制约,自己则默不作声地发展势力,在兵权未盛根基未稳之际,苻坚不会对任何一方撕破脸来。
凉州接连西域,自古便出良马,西域未靖之时,中原一代的战马皆从此来而不做他选,姑臧城中更设有马市,供马贩与马场主大宗交易之用。为招徕生意,显示实力,常有马场主会带来些当世名驹,当然,奇货可居,轻易是不肯出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