沮渠蒙逊近来便是为了这么一桩心事抓耳挠腮——他看中了一匹大宛名马,色如霜纨,名为“吴盐”,取“胜雪”之意,望之较乌云骝更为神骏,只是马主不肯割爱,他便惦记上了——于他而言,名马如美人,都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越难到手就越心痒,便开始软硬兼施地时时逼索,无奈那马主在当地也颇为财雄势大,又与吕氏关系良好,常有往来,蒙逊如今有职在身,似野马被上了辔头一般,不能像还在陇山镇一般直接踹门就抢,几乎要急死了。
那马场主烦死了这牛皮糖一般的野猴子,屡次不见,今日蒙逊干脆就在守在马市,一见人前呼后拥地走出来立即贴了过去,那马场主中等身量,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一口浓密的络腮胡几乎占了大半张脸,一见蒙逊便颇为头疼地一摆手,操着怪腔怪调的匈奴土话道:“不卖不卖!”蒙逊在未得手前,一贯很放得下脸皮身段,涎着脸凑上去道:“大老爷成全我一回,多少钱都不在话下。”马场主停下脚步,状甚不耐地瞪向他,身边立即有个幕僚似的人开口嘲道:“我们爷难道缺钱么?!”蒙逊听得此话,便也改以匈奴话笑嘻嘻地回道:“大老爷当然不缺钱,但我实在爱这马远甚旁人,大老爷但凡割爱,我愿为您赴汤蹈火!”
那马场主这回连头都懒得摇了,身后立即有人拥上来隔开了二人,那殿后的幕僚也是个一脸蛮横的大胡子,此刻嗤笑一声:“知道蒙逊将军是朝中新贵,受封四品武卫将军,可以自由出入明光宫,但我们爷即不在朝为官,只怕也用不着您。”自古民不与官斗,何况蒙逊还是个掌兵的将军,这马场主也忒嚣张,蒙逊正在心中暗怒,忽见马场主在前头又停下脚步,对那幕僚附耳数句,那人便过来换了副神色,笑道:“我们爷说若将军真有心,不妨入内详商。”
蒙逊闻言却并无欣喜,事情突变只有可能是此人觉得他另有可图之处。但叫他就此罢手却也不愿,只得提着心迎上前去,周围跟着的十几名护卫亦立即亦步亦趋地跟上,马市中人潮汹涌、接踵摩肩,却一个也没落下,显是训练有素。一行人几乎同时到达马场主所包下的客栈,那幕僚似的随从大手一挥,“请将军独自上楼与我们爷详谈。”蒙逊仰头望了望这狭窄的四方楼,相通的门户间人影幢幢,几乎都是对方的手下。他笑了一下道:“整座客栈都是大老爷的人,还用上楼?”那幕僚一挑粗眉:“我们是不放心将军带来的人!”
蒙逊气定神闲地自己找了张椅子坐下:“他们都是我从府里带来的家生子,绝对可靠。若大老爷觉得不放心,那双方一齐摈退这些闲杂人等可好?”
那幕僚见蒙逊如此说当即大怒,马场主却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命人先给蒙逊上茶。蒙逊心中已经见疑,如何肯喝?只是笑微微地捧在手中,眼见那随从奉命捧出了一只乌黑的木匣,马场主低头轻咳一声,将其推了过去。蒙逊将盒盖刚一掀开,便觉得霞光阵阵。他挑了挑眉,立即翻手重新合上,这一次却是命令随侍的扈从们推出客栈,在外守候。
蒙逊目光锐利地直射而去,终于开口道:“这摩尼宝珠乃是当年三河王征西域灭龟兹时从库车皇宫中得来的,相传乃释祖遗物,须贮存于万年昆仑木所制之盒中,精贵非常,你能到手实在难得。”马场主亦在对面落座,远远地冲他一颔首:“沮渠将军果然好眼力。”话音刚落那幕僚便又以匈奴话接道:“将军既知它来历,必也知这摩尼珠乃是一对,如今我们爷手中有一枚,另一枚定然还在明光宫中。”
蒙逊一下子明白过来了,不由冷笑道:“大老爷不愧是个精明的生意人,以千里马换摩尼珠,这笔买卖倒是划算!但三河王礼佛甚重,此物必视若珍宝,百般爱护,只怕在下亦无能为力。”马场主但笑不语,只是捋了捋他浓密的络腮胡,果见身边幕僚又道:“三河王如今离宫出京,将军又可以自由出入宫禁,想来必是有法子的——只看你愿与不愿了。”顿了顿又道:“若是惧吕光察觉,我们爷还有一只一模一样的昆仑木匣,你将此物神不知鬼不觉地与那真宝珠的木盒换上一换,就算等吕光回宫一时也察觉不到,来日东窗事发,也早成了一段无头公案,万万疑不到将军头上。”
蒙逊心中已然活动——他自己没有信仰,却见过不少人为了信仰铤而走险万死不辞,千金散尽也要得此佛门至宝——若这马场主忽然改弦更张愿意出让“吴盐”了,他还惊疑不定地不敢接手呢,如今想来,倒是顺理成章。但他面上还是高深莫测不肯轻易答应,直到那马场主命人打开一幅卷轴,上面所画俱是神骏,蒙逊几乎要看直了眼。
那幕僚在旁指道:“此乃我家主子的八骏图,若事得成,将军可再择其一带走。”
蒙逊闻言,激动地差点拍案叫好了,好容易定了定神,他强自镇静地道:“如此,我勉力一试,只是明光宫戒备森严守卫众多,多给我些时日,我想办法——”
那马场主原本一直不曾搭腔,此刻却忽然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话:“今夜子时,宫门交货。我们已经买通关系拿到出城令牌,一拿到宝物即刻离开姑臧,如此也不会连累将军。”
蒙逊猛地一惊,想未免也忒紧了些,那幕僚便立即卷起八骏图,命人收走:“偷龙转凤不必看甚黄道吉日罢,自然愈快愈好。将军只要趁机将木盒子换上一换而后到明光宫的偏门与我等交货,从此便与此事再无瓜葛,岂不很好?何况将军难道不想尽快拥有那两匹当世名驹么?”蒙逊听到此处,早就心痒难耐,他暗中盘算了许久,吕光不在宫中,吕纂从不在此事上留心,想来应不至有什么大危险。便一点头道:“一言为定,今夜子时,偏门交接。告辞!”
明光宫瑶光殿
此时夜深,苻坚却还未休息,正伏案疾书——是吕光遣使来报:其部已入莽莽关山,山路陡峭迤逦难行,煞为费劲。但若能从关山口插出,直捣固原,便可抢先一步攻占姚都——他这战略意图从不曾明说,但这行军路线一看遍知,料想以任臻的聪明,应当也是洞若观火,近来却还是如同没事人一般,毫无焦虑之感。
怎又想到此人!近来自己的思想像忽然有了自主意识,事无大小总会自发自为地飘到这痞子身上。苻坚皱起眉来——他对自己的自制力一贯自傲,既是说了宁为知己,便不该如此——昔日他与丞相王猛亦为知己,推心置腹肝胆相照地走过十余年,哪会如今日这般左右为难煞费思量!他凝了凝神,笔走龙蛇地继续将回信写下去,言及关山古道虽近但险,出关山的那道隘口呈口袋装,两边峭壁千仞,易守难攻,万万小心伏击云云。
无奈折子写了一半,殿外脚步渐次递进,是摩诃天生的大嗓门响起:“陛下,任将军遣人来送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