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终于把皇帝哄开找自家兄弟去了,室内重归清宁,王神爱却似心有杂念,打坐不到半个时辰便无法守静存思,只得缓缓睁眼,中止静修。一旁的宫女好不容易才瞅准机会,上前禀道:“娘娘,琅琊王殿下在外求见。”
王神爱被轻轻搀起,转过身去接过宫女递上来的三宝香,如往常一般在室内高挂的三清祖师画像前恭恭敬敬地叩了三首,末了插香进炉才冷淡地道:“本宫正在清修,谁也不见。请王爷回去安生伴驾吧。”
司马德文在室外显是等地心焦了——安帝玩地累了好不容易才睡着,他这才能脱身觑空来向王神爱诉苦求助,盼她能出面力挽狂澜——若司马元显再揽军功,那安帝与他这“皇弟”的地位便更是岌岌可危,更有甚者,司马元显或可擅权废立,届时他与那皇兄怕必落万劫不复的境地了!
谁知宫女来报,皇后闭门不见。他的心顿时凉了半截——王神爱不会不知道近来朝上发生的这些大事,但她一贯醉心玄学不理朝政,上次出手相援已是例外,这回看样子是准备撂手不理了。他急地想再央求宫女通报,却不期然听见室内传来一阵铮然琴声,清脆悦耳却又流水无情——此琴名“琼响”,乃皇后陪嫁之物,入宫多年从未离身。司马德文知道王皇后这琴声正是表以拒绝之意——她性子清冷且说一不二,虽与皇帝结发三年,但安帝与自己都对其敬畏有加,不敢勉强,只得悻然而退,却又不甚甘心,只是他性子优柔,竟不肯就走,反而在不远处的游廊下来回踱步,正在没奈何时忽见一儒生打扮之人自外夺步而进,如入无人之境。司马德文唬了一跳,咏真观乃是皇家禁地,今日更是戒备森严,哪个布衣平民胆敢擅闯?!
他忙闪身躲在墙侧,站定了偷眼望去,但见那人面如冠玉、器宇轩昂,却是本应在石头城练兵的东晋大都督谢玄!
他…他终是没有撒手不理。可为何要悄无声息避人耳目地于观中相见?却是要谈何大事?司马德文刚松了口气,又不免惴惴揣测,忽闻室内琴声陡歇,随即是宫女们娇柔的声音隐隐约约地随风飘来:“皇后娘娘有请谢都督。”
谢玄屈膝跪地,在阶下恭恭敬敬地叩首三记,口称“皇后千岁。”得了恩旨平身之后,他才起身垂手,立于堂上,随即便听到王皇后那四平八稳的声音:“自家兄弟,不必拘礼,无妨上阶一叙。”须知外臣入宫,朝拜帝后皆是规矩森严,而能与王后面授亲谈的,唯有宫中几位亲王,遑论她亲自来邀。
谢玄再次谢恩,方才起身绕过一扇三合冻石大屏风,不期然正撞进一双翦水明眸之中。他刚欲再拜,便听那端坐着的女子喊了一句“六哥。”
陈郡谢氏世家豪族,谢玄在众叔伯兄弟中排行第六,小时候惧难养活,长辈们便给取了个贱名为“羯”,族中亲朋并年岁稍长的兄弟们玩笑之时都爱以“六羯儿”这诨名唤之,谢玄少时没少因此赌气,唯有其在时任中书令的王献之府上研学书法之际,王家小女儿每每见他,都是乖乖巧巧奶声奶气地喊他一声“六哥”,哄地彼时尚是少年心性的谢玄心中暗喜,便总是竭力在她面前摆出一副兄长气派来,爱宠有加——当时王神爱之母新安长公主见状便偶然取笑道:“兄妹这般友爱,待吾女长成,若得婚配,必成佳偶。”
这诚然是句玩笑话,谢玄年长神爱十岁有余,断无匹配之理,若干年后,谢玄娶了王氏家族的另一位适婚女子,夫妻和睦相敬如宾,惜其妻早逝,谢玄断弦之后再无另娶;而王神爱则嫁予当时东宫太子司马德宗,隆安元年晋位中宫,母仪天下。
世事如棋,白驹过隙,昔年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早已雨打风吹去,如今重逢,一个贵为一国之母,一个身掌三军兵权,彼情此意,早已大不相同。
然而王神爱在此时此刻喊出了这么一句家常问候,清冷如谢玄亦不得不有几分动容,然而他犹豫片刻,还是轻声唤道:“皇后娘娘。”
王神爱眼中闪过一丝落寞,但她在这深宫广厦之间早已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她一抬手:“六哥,坐。”
谢玄在她身边的三足凭几上落座,抬眼便见到王神爱案上所设的七弦古琴,不由微笑道:“名琴’琼响‘,我已有近十年未曾得见了,想当年娘娘未入东宫之前,长公主倒时常教你我合奏,十年弹指一挥间,娘娘风华正茂,我却已将入中年。”
似亦回忆起了当年在王家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一向冰雪心肠的王神爱亦流露出了一抹神往一抹追思,她望向这个年过而立愈加英姿勃发的俊美男子,轻一颔首,道:“六哥风姿更胜往昔。”
王神爱目下无尘,生平绝少夸人,这番赞语已属发自肺腑、难得可贵,而谢玄一笑即收,语气一转便直奔主题:“微臣本不该打扰娘娘修道,然而宫中耳目众多,咏真观好歹还算是安全一些,这才不得不连夜自石头城赶回建康,潜入观中拜见皇后。”
王神爱呼吸微窒,垂下眼睑,盯着自己十管白玉水葱一般的手指半晌,才轻声道:“大都督有话直说吧,本宫,愿闻其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