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猜错的话,辛蕊在齐岷屋里走动的那会儿,虞欢是跟齐岷躲在某个角落的吧?
春白蓦然又有些后怕,想起被辛蕊逼问的情形,提醒道:“王妃,辛家这位六姑娘不是省油的灯,咱们眼下暂居辛府,行事还是谨慎些吧。”
虞欢抹完唇脂,抿抿唇,问:“哪里不省油了?”
春白只得把后来跟辛蕊一块在客院里寻人的事说来,道:“她似乎一眼就看出了王妃跟齐大人不太对劲。”
虞欢反问:“那不是很好吗?”
春白怔住。
“难道,真要做傻姑娘?”
“……”春白不敢苟同,劝道,“可是王妃,既然辛六姑娘对齐大人一片痴心,咱们又何不成人之美呢?”
“成人之美,那是君子所为。”虞欢漫声,“我几时做过君子了?”
“……”春白哑口无言。
“再说,”虞欢关上胭脂盒,“我成人之美,谁又来成我之美?”
春白一听便知道虞欢对齐岷仍是贼心不死,由衷劝说:“可是王妃,您跟齐大人是不可能有结果的。”
虞欢想起齐岷今日说的那句“不必自取其辱”,倔强道:“我不要结果,我只要他心里有我。”
春白耷下肩膀一叹,心知是劝不动了。
酉时三刻,暮色四合,主仆二人始终没能等来传话去赴宴的丫鬟。
虞欢有齐岷事先提醒,并不有多失落,倒是春白在屋外翘首站了一下午,确认无果后,唉声叹气地回来。
辛家人不愿意邀请虞欢入席做客,无外乎是为明哲保身,春白晓得没法苛责,只能来关怀虞欢。
“王妃,您想吃些什么?奴婢这就去给您做。”
“不用,让他们随便弄些吧。”
春白黯然,往外传话。
戌时,底下人送来饭食,来的竟有三个丫鬟之多,每人手里都提着个镂花红木漆盒,漆盒各三层,每层抽屉里盛放着一盘珍馐。
头一个漆盒里,盛放的是虎皮肉、闷炉烤鸭、麻辣兔丝。
第二个漆盒里放的是西施舌、蟠龙菜、酒糟蚶。
最后一盒里装着的则是些品相诱人的点心,分别是如皋董糖、金华酥饼、状元糖。
春白惊讶道:“这……这些都是给我们王妃的?”
打头的丫鬟施了一礼,回是:“家主有吩咐,王妃是贵客,奴婢们不敢怠慢。”
春白讶然,待丫鬟们走后,回头对虞欢笑道:“看来辛家也还算识趣。”
虞欢看着一桌的珍馐玉馔,拾箸夹起一块虎皮肉:“多此一举。”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此刻的天香园里,正是开席之时,上菜的丫鬟们鱼贯而入,在正堂中央的大圆桌上放下一盘盘八珍玉食。
前一个放的是虎皮肉、闷炉烤鸭、麻辣兔丝,甫一退下,后一个跟上,从漆盘里取来西施舌、蟠龙菜、酒糟蚶。
辛老坐在上面,热情地给齐岷介绍席上的菜品,辛益的父亲则在一侧附和着。
有人越过人群,及至辛益身后,唤了声“二少爷”,悄声说了什么。
辛益颔首,屏退来人后,趁着丫鬟上菜的档口,转头向坐在上首的齐岷低声汇报:“头儿,那边的膳食都安排妥当了。”
齐岷点头,不多说什么,辛益欲言又止,胸膛里始终堵着一口郁气。
虞欢那边的膳食安排,是齐岷交代下来的,理由是虞欢乖张,不必在这些琐事上惹她不快。可是辛益明白,齐岷从来不是一个会迎合女人脾气的人,他今日此举,看似顾全大局,实则是在体谅虞欢的处境。
体谅,那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辛益不敢深究,又没法不细想,越想越感觉心头惶惶,这一餐接风宴,吃得算是一个味同嚼蜡。
宴席散后,已是亥时,辛益送齐岷回屋,借着微醺酒意,调侃道:“上回跟头儿提的说亲那事,头儿考虑得怎么样了?”
齐岷在席间也喝了不少,然而步伐稳健,眉目清明,没有半点狼狈醉态。
“没考虑。”
辛益吃瘪,抿唇说:“那这两日……要不要考虑考虑?”
齐岷没做声。
辛益壮着胆:“头儿,你上回答应我在登州多留一日,要不明日我叫上蕊儿,咱仨一块去永安寺故地重游一回,如何?”
齐岷不置可否,纠正:“是留一日,不是多留一日。”
“那今日不是大中午才入府的,这不能算一日吧?”
“今日辰时入城,至明日辰时出城,如何不算一日?”
“头儿……”辛益辩不过,开始打感情牌,“我三年没回家了,想我娘想得不行,我娘今日见着我也直哭,你就行行好,让我再在她老人家跟前尽孝一天,成不?”
齐岷走在月光明灭的回廊里,脸庞笼着暗影,眼神静默。
辛益举手发誓:“我保证,这次再耍赖我是狗!”
齐岷收住脚步,驻足在廊柱后。
“尽孝,要去永安寺里尽?”
“……”辛益舌头差点打结,“我、我娘让我走前去寺里求个平安符。”
又补充:“再求住持给她新买的那只玉镯开个光。”
齐岷不语,居高端详着他,良久后,吩咐说:“自己去那边说一声。”
辛益一愣,看着齐岷离开的背影,半晌才反应过来齐岷的意思是要带着虞欢一起去。
辛益心头大震:“不是,头儿?!”
齐岷脚下生风,眨眼已快消失在回廊拐角,辛益忙追上,不解道:“说好是咱仨故地重游,为何要叫上王妃啊?”
“你说呢?”齐岷不答反问。
“我……”辛益着实说不出来,胡乱瞎编,“莫非头儿是想说,王妃安危重于一切,必须要不分场地、不分时辰贴身保护?”
“嗯。”齐岷懒得跟他细说。
“那头儿现在怎么不去贴身护着?!”
辛益反诘完,被一双鹰眼攫住。
辛益立刻后退一步,垂头。
“我错了,我明日就去禀告王妃。”
齐岷收敛愠容,踅身往前。
辛益郁郁寡欢,闷头跟上。
“头儿,你老实说一句,你当真不怕栽在王妃那儿吗?”月光如水,辛益酒气上涌,心里更藏不住事。
“你见我栽在谁那儿过?”
“可我总感觉……你对王妃不太一样。”
“哪儿不一样?”
“你在意她的感受。”
身侧人影慢下来,辛益硬着头皮,不肯撤回这个判断。
“胡扯。”齐岷否认。
辛益说不清是什么心情:“好,那就算头儿没有,如果王妃贼心不死,仍然要纠缠于你,甚至是当着蕊儿的面……”
“她不会。”齐岷打断,语气莫名有些严厉。
辛益抬头。
月光里,齐岷目视虚空,不知是想起什么,重复道:“不会了。”
客院幽静,树丛深处藏着此起彼伏的蝉声,齐岷反手关上房门,走至桌前,拿了火折子吹燃,点燃烛灯。
屋舍被昏黄烛光照亮,四下空无一人,齐岷在桌前站了会儿,想起今日下午在这屋里跟虞欢说的那句话。
那句话在心里憋了有一阵,齐岷知道虞欢是要体面的人,所以能忍则忍着,今日是确实是有些忍不住了。
闹剧便是闹剧,该收场的时候就该利落收场,不然玩到最后,谁都别想善终。
虞欢是聪明人,不会不懂这个道理,这一次,该知道收手了。
齐岷敛神,不再细想那些荒唐的结果,低头倒了一杯茶,举杯时,眼神倏而一变。
茶杯杯沿上,赫然留着一抹熟悉的唇脂印——唇脂印极厚,形状完整,色泽嫣红,明显是故意印上去的。
脑海里很快浮现起虞欢坐在桌前,低头抿唇脂印的模样,齐岷放下茶杯,胸腔沸热,眸底云翻浪涌。
次日,又是个天蓝云白、惠风沁人的天气。
齐岷站在院里,听见辛益在屋里磕磕绊绊地解释永安寺一行。
大概一盏茶的功夫不到,辛益被撵出来,一脸的怨气。
“头儿,请不动,非要请这尊佛上路,还是劳驾您亲自出马吧。”
鸟雀在树上啁啾,齐岷听完辛益的抱怨,并不意外,举步走入虞欢屋里。
晨光明亮,屋内窗明几净,散发着淡淡馨香。齐岷进屋,一眼看见坐在镜台前的虞欢,衣裙齐整,却披着头发,头发乌黑柔顺,且极长,发尾直垂至绣墩下。
春白正握着她一缕青丝,惶恐地梳着。
齐岷没看那面能映出虞欢脸庞的铜镜,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今日有事外出,为安全起见,请王妃随行。”
虞欢的声音也很客气:“指挥使先前不是说,外面人多眼杂,还是辛府最安全?”
齐岷发现,虞欢心情不太好时便爱叫他“指挥使”。
略一沉默,齐岷道:“东厂余孽尚未落网,独留王妃一人在辛府,齐某难以放心。”
虞欢“哦”一声:“原来是怕东厂人行刺我啊。”
说着,语调更冷:“那前往永安寺里进香,荒山野岭,长路漫漫,岂不是更容易被行刺吗?”
齐岷不慌不忙:“齐某在,自然会保王妃万无一失。”
虞欢哂笑:“指挥使不会是又想拿我当一次鱼饵,钓东厂人上钩吧?”
屋里霎时一静,春白握梳篦的手更抖得厉害了。
齐岷却并不意外虞欢这样猜,事实上,他答应跟辛益一块去永安寺,一大原因的确在于此。
敌在暗,我在明,青州庙会一案后,东厂余孽销声匿迹,想要顺藤摸瓜揪出背后的元凶,只能先给他们再次现身的机会。
于虞欢而言,是有些残酷,可是前往京城的路途一样危机重重,早些让贼人落网,对彼此来说都是解脱。
“东厂人的目的若是取王妃性命,早晚会再次行刺。”
“你说过,危及我性命之事,绝不再做。”
上次在青州驿馆,齐岷前来调查情况,走前,说了这样的一句话。虞欢还记得,他宁可承认自己有错,承诺自己不再犯错,也不肯跟她说一声“抱歉”。
那时候她还想,这男人的脾气可真傲啊。
齐岷站在镜台后,目光终于瞥过来,铜镜里,虞欢已薄施粉黛,巴掌大的小脸上落着晨辉,更显得肌肤瓷白,涂着唇脂的嫣唇丰美娇嫩。
齐岷一下想起昨天夜里的那抹唇脂印,声音不自觉微微发哑:“齐某既有承诺,自会践行。”
“如何践行?”虞欢抬眸,对上他的眼神。
齐岷没应。
“时刻守在我身边,形影相随,寸步不离,可否?”
铜镜里,虞欢眼神明亮如钩,齐岷心知上当,奈何已无路可退。
“可。”
虞欢盈盈一笑:“春白,再给我梳一次挑心髻。”
“是。”
半个时辰后,一支车队离开辛府,打头的是一辆双辕马车,车外有人骑马护送,后头跟着的则是一脸幽怨的辛家兄妹。
辛蕊为着今日之行,特意换了件石榴红的新裙袄,又为能多跟齐岷独处,连随身丫鬟都没有带。
本以为启程路上,能策马随行在齐岷身侧谈天说地,增进感情,谁知道半途杀出来这么一个程咬金。
辛蕊越想越恨,眼睛瞪得滚圆。
辛益劝:“别瞪了,瞪掉眼珠子也没用。”
辛蕊更恼,转头:“为什么非要带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