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明月轻声问:“陛下,怎么了?”他看出了李成绮神色微僵。
李成绮当然不能直接问是不是你帮孤换了衣服,只将东西远远地在桌上一放,没有回答谢明月的话,反而道:“就在这。”他不容反驳,因为李成绮知道,叫谢明月回去,谢侯断然不会在白日休息。
他不等谢明月开口,光着脚快步走向后殿更衣,宫人见他出来,忙端上早就准备好的盥洗用物。
少年人的双足在几乎垂地的里衣内若有若现,被凉得有些发青。
宫人各有事务,次第排开。
李成绮若有所思地任人为他更衣。
“昨天晚上,”青霭躬身为李成绮系腰带,闻言抬头,却不同君主对视,“除了谢侯,还有谁出入寝宫吗?”
青霭道:“小侯爷来过一次,进去不足一刻便出去了。”
李成绮摆弄头发的手一顿。
他醒来时内殿并无别人,显然这种君主伏在臣下膝上睡着的事情不该让太多人看见,也就是说,他的衣服是……谢明月换的?
李成绮神情莫名。
在温泉别苑的经历缓缓浮现在眼前。
能让谢明月屈尊降贵服侍人,除了喜欢,李成绮再想不到其他理由。
他还在谢明月膝上枕了一夜。
李成绮往椅子上一靠,顿觉头疼。
若非昨日谢明月为他脱靴解衣,李成绮都要忘了谢明月对小皇帝心思那点事了。
他实在习惯谢明月在他身边,也实在习惯同臣下亲密,然而谢明月不可告人的心思,便令李成绮所做的一切都仿佛带了一层别样的意味。
或许正如谢明月所言,李成绮对先生的所谓喜欢,确实轻佻太过。
也不知他睡下了没。李成绮不着边际地想。
有宫人拆了他的发冠,牙梳小心插-入小皇帝乌黑如云的长发中。
那在谢明月眼中,他的所作所为是对权势滔天的谢侯的暧昧示好呢,还是对于师长的孺慕之情呢?
恐怕不会是前者。
孤也有这么一天。李成绮有点无奈地想。
从前自然得已经形成习惯的关怀现在与谄媚讨好求全没有任何差别,自他醒来,因不在拘泥于身份禁锢,从事随心所欲了不少,可这样的随意,实在太像别有用心。
李成绮阖着眼,眉峰微蹙,看得为他束发的宫人心惊胆战,青霭看见,先去洗了手,才接过梳子,低声道:“我来吧。”
哪怕谢明月当真无异于逾矩,他眼下所为未必不会让谢明月误解。
不过,谢明月真不会逾矩吗?李成绮突然想。
而后又摇了摇头,笑自己想得太多。
明日回宫,就算要日日见谢明月,也不过是当着原简与谢澈面的两个时辰而已,此后应也不会有太多往来。
不对,孤才是的皇帝,李成绮心说:有这般不臣心思,该是他谢明月不敢见孤才对。
李成绮换好衣裳连正殿都不回,径直去了书房。
书房日日有人打扫,窗明几净,可惜长久无人,隐隐约约泛着一股冷气。
李成绮按着记忆从多宝格拿了一刀纸,上面摞着墨砚和一匣子。
青霭赶紧过去要接,李成绮却不让他拿,看起来明明极宝贵似的,却极随意地扔到了书桌上。
青霭不明所以,忐忑道:“陛下?”
李成绮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尘,随口道:“先帝的爱物。”
青霭不解地看向那堆东西,先帝李昭不好文墨,这些东西竟是先帝的爱物?
匣子挂了把金锁,因为时间太久,锁的颜色已经不复先前鲜亮,看上去颇为结实,没有钥匙,恐怕轻易打不开。
青霭见李成绮若有所思地看着匣子,道:“陛下,可需奴唤个会开锁的巧匠来?”
李成绮摇头,伸手在锁上轻轻一点。
青霭的研究一下子睁大了——这不是一把锁,而是一幅画,其画技之精妙,连青霭站在一旁都没有看出。
这锁是李言隐画上去的。
帝王久不在行宫,宫人中难免出现监守自盗之事,其中失窃最多的就是李言隐的笔。
无非是用材昂贵且轻巧便于夹带,李言隐知道了此事只一笑了之,当着年幼他的面在匣子上画了一把锁。
若论仁厚,李言隐比他更仁厚,若论宽容,李言隐比他更宽容。
可李言隐不是个好父亲,也不是个好丈夫,更不是一个好帝王。
李成绮将匣子打开。
匣内光华流转,一时照得人睁不开眼睛,其中犀角笔、象牙笔、琉璃笔比街边笔墨铺子上的竹管笔更为常见。
砚是墨海砚,乃是一整块玉掏空做成,仿黄帝制砚的款,亦刻了「帝鸿氏研」四字,在李言隐生辰时被当做吉兆送入了宫中。
李成绮将纸铺开,亲自研磨。
青霭无端地想起李成绮在书房中那鬼画符似的作品,神情有些复杂。
李成绮以笔点额,沉思片刻,落笔。
青霭过去为李成绮泡茶,待端杯回来时画纸上图案已经初具雏形。
画中图样非人,非山水,非花鸟,而是器具。
青霭定睛一看,发现李成绮大约在画……簪子?
李成绮在簪子样式上颇为踌躇,方才想着赔谢明月的簪子他亲自做方显诚意。
然而思及谢明月对小皇帝那点说不清的情愫,送支亲手做的簪子,与定情又有什么差别?
但若真将亲手做的簪子送出去而不提是他所做,谢明月大概也会猜得出,毕竟宫中应该没有手艺如此粗糙的匠人。
那这支簪子,就该是他自己的了。
李成绮凝神。
既然是自己戴,那也不必考虑花纹素淡不素淡的事情了。
于是青霭震惊地看着这支原本素淡无比的簪子上出现了一堆亭台楼阁。
这是,什么宫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