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本来是打算告诉我的。”齐季首先开了口。
虽是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两人都心知肚明。
昨天迟肆发现有人设阵改了此地风水,就打算把这件事告诉齐季,却被谢观柏打断。
后来又不想说了,并非因为事小,而是他知道,对方必然不会相信。
他洒脱地挥了挥手,没让对方把那句抱歉说出口,也表明自己并未放在心上。
易地而处,若他是齐季,同样不会相信这些只在民间传说和奇闻异志里出现的东西。
心照不宣地将这事揭过,齐季又道:“可我总觉得,这其中还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他眼梢微弯地看着迟肆,柔雅温沉的目光将所有幽寒似剑的锐意掩于其下,只留试探装点的暧昧不明。
迟肆藏着一些秘密,他的来历他的绝学都有一层云雾遮盖,即便那浮于其表的名字和身世编造得滴水不漏,找不出丝毫破绽。
两人在半明半暗的夹缝中,以坚不可摧的信任维系着岌岌可危的平衡。
有些事情不可说不该问,若是参半的真假暴露于阳光之下,那些苦心营造的其乐融融便会如同影子一样破碎消失。
“嗯?什么地方不对劲?”迟肆眼色明媚,清澈坦荡地示意对方有什么想问,无需顾虑直言即可。
“我本以为,村里有人扯着神仙的名头,无非是想骗骗愚昧无知的百姓,谋取一点钱财名利。”齐季自嘲一笑,“没想到世间真有玄妙阵法,让我大开眼界。”
“只是,”他语气一顿,清幽嗓音压着似有若无的淡淡锋芒,“我现在反而想不通,这人在逢山村布下高深阵法,到底在图谋什么?”
迟肆扬眉一笑,还是那般无关痛痒的轻佻:“我说点我的意见,你随意听听。”
“此处是一地脉所在,灵气充沛利于修行。但大道三千,道统各不相同,有许多修行法门不要灵气而要凶气,因此有人布下大阵逆转阴阳。”
齐季眉眼微弯,默不作声似笑非笑看着他。他对修仙之说仍旧嗤之以鼻,却用涵养装出虚情假意的彬彬有礼,耐着性子听对方说下去。
迟肆知他想法,也不怎么在意,半开玩笑半认真继续道:“有些道统讲究避世,常年躲在深山老林里不见天日,远离凡尘喧嚣。有些修行却需要入世,在万丈红尘中摸爬滚打一圈,才能修成正果。”
“帮别人做一件事,再收取相应报偿,是谓因果。修道之人大多都需要积累因果,才能寻获机缘,由此破境渡劫成为真仙。”
齐季轻声一笑。
这话和他家门口卖大力丸的游方术士说得一模一样。
十本传奇话本,九本里面都有这些词句。
还不如那些才子佳人情诗艳赋来的有意思。
“所以呢,逢山村有一个修道的,为了成仙,假借神仙之名弄了这一出骗局?”好不容易等到迟肆说完,他翩然有礼地讥诮道:“那他成仙了没?”
“他还没入道呢。”迟肆轻佻一笑,“此处没仙气,他还是个凡人。我没见到本人,不知他有没有仙骨能不能踏入仙途,但就刘老道那样的,肯定不行。”
“不过,”他话锋一转,“此人道行不怎么样,对风水秘术的了解却堪称高手。能轻易改变灵脉,这世间没几人做得到。”
“可你也会。”齐季澄澈清柔的双眸猛然一黯,温雅和润的表相剥落了一角,露出几分幽锐阴鸷的真容。
“老四啊……”他嘴角上翘,藏刀的笑容在背光的阴影中,有着见血封喉的无双风华。
“你可曾想过,你身怀的阵法秘术,就是引得江湖豪侠人人垂涎的道藏。”
“嗯?原来如此?”迟肆半握的右拳轻轻拍打在左掌上,仿佛恍然大悟一般。
齐季嘴角挂着浅淡笑意,无声看着对方装疯卖傻。
“可是这些阵法对普通人并无用处。”迟肆懒散地把手一摊,“抢回去做什么呢?还不如去学刘老道那套功法。”
“有没有用不是你说了算。怀璧其罪这个道理你也不会不懂。”
“而且,老四……”齐季嘴角扬得更高,眼中锋芒也更加锐利,“若是没有什么道藏也便罢了。可我现在知道你的确身怀至宝,又该如何朝家主交代呢?”
话至此处,暗藏的波涛汹涌终于图穷匕见。
“这事好办。”迟肆丝毫不在意对方话语中咄咄逼人的冷意,依旧笑得明艳又轻浮,“等回了客栈,我抽个时间把这些法阵画出来,你拿回去交给你们家主就行了。”
“三个上古大阵,十二天阶秘法,还有八门十六柱,”他掐指算了算,“那些低阶小阵法要不要?”
“不如这样,”他又自说自话,“我回去好好想一想,给你写一本阵法从入门到入土,你们拿回去还能学一学。否则第一页就是天阶奇阵,神仙都看不懂。”
这轻浮散漫的态度让齐季瞬间一怔。
对方似是真的毫不介意,心甘情愿把世所罕见的绝技慷慨仗义地交给他。
“老四,你……”他心中五味杂陈,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重新披上温润如玉的表相,仿佛方才的剑拔弩张只是长风吹过的一场错觉。
“算了,”他轻叹一口气,“此事我尽力帮你瞒下。道藏一事,还是暂且按你和谢观河的方法处理。但你会奇门阵法之事,最好不要再朝他人提起。万一又引来有心之人觊觎,你又没安稳日子可过。”
“还有一事,既然知道道藏就是阵法,那你现在可以好好想想,到底是谁在江湖中散播了流言。这件事我们必须得弄清楚。”
道藏之事他可以看在和对方的交情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潜藏在暗处散播流言的人,闹出这么大动静,却又寻不到一点蛛丝马迹,可见背后势力非同寻常。
这对他所在的组织来说,是个心腹大患。
迟肆撑着下巴正儿八经沉思了片刻,最后无奈道:“我真想不出来。安县毁于地震,这世上不应该有认识我的人。”
“有没有哪个旧识在地震前就已离开安县。”
“不可能。我没有旧识。”他斩钉截铁,“要不是逢山村有人布下法阵,我都没机会露上一手。也就你们几人知道。”
“你师父或者同门……”
迟肆摇头,坚定表明没有故人在这世上。
齐季眼中闪过几分含着愧疚的于心不忍,怕自己又勾出对方家破人亡孑然一身的伤心事。
迟肆却眉飞色舞,嬉皮笑脸笑得恣意:“你还别说,要不是来了逢山村,我都不知这世上居然有会天阶秘阵之人。我很多同门都没有这等阵法造诣。”
“待会破了阵,我得好好问一问刘老头,究竟是何人布下的法阵。”
他这赞叹却又蔑视,仿佛遇到知音又如同行相轻的显摆神色让齐季啼笑皆非。
“可玲儿姑娘不是说,刘老道并不知情。”
“可能是觉得那老头不堪大用,没把实情告诉他。”迟肆轻笑,“亏我还以为这阵是刘老头布下的,误以为他是个深藏不露的世外高人。没想到还是背后有人。”
“待会见了他,先绑起来揍一顿,然后再听听他怎么说。”
笑语言谈之间,迟肆一脚踏上鲜红的阵印,黑色皮靴随意一划,印记便被踩得模糊一片,再难看出原貌。
空气中仿佛有种无形的牢笼,悄然无声碎裂开去。清风浮动稻花飘香,头上积压的乌云瞬时飘散,西斜的光辉重照大地。
和煦阳光洒在两个飘逸身影之上,勾勒出浮光跃动,意气飞扬。
寂静白雾散去,逢山村又回复了往日的热闹喧嚣。
只是喧闹得有些过了头。
两人行至村中,见到村民脸上神色,便知他们已经恢复如常。没了阵中煞气的侵蚀,人们很快就从走火入魔的状态中回复过来。
然而不知为何,黑压压的人潮依然像是被什么鬼煞吸引,攒动着往村口方向流去。
孟婆婆的院子里不见半个人影,谢观河他们应是早一步去了村口。
二人也朝村口走去,远远就看见一大群人将道路团团围住,堵得水泄不通。
迟肆人高眼尖,还未走近便已看到这一次被围的,是那个刘老道。他一动不动躺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
挤在人群中的谢观柏见到他,赶忙拨开人群走到旁边,朝他们说明情况。
他和师兄在孟婆婆院里没等多久,就见天色转晴白雾散去。
街上游荡的村民也瞬间恢复了正常,只是走火入魔时的记忆全无,没人记得此前发生过什么。
而守在村口的刘老道,却忽然倒在了地上。
“据当时刚好在场的村民们说,刘老道倒下去后,身上血肉迅速枯老干瘪,像是被妖怪吸走了精气。”谢观柏瞪大眼睛吐出舌头,做了个鬼脸,模仿刘老道死时惨状。
“古庙也被烧了,村民们现在不知该怎么办,正在和村长商量。”
对于村里发生的异状,村民们各抒己见议论纷纷。
有说神仙降罪,有说妖怪作祟。一群人争论了半天也没说出个门道,最后村长只能叫人先把尸身抬走,再请邻村的道士过来看看。
迟肆站在人群外围,嘴角轻微扬起,一副事不关己的悠懒散漫。
待到人群渐渐散去,齐季瞥了他一眼,以眼神询问:怎么回事?
他偏了偏脖子:“不清楚。我只对阵法有研究。不过这种情况通常是受了心法反噬。”
原本还打算抓了刘老道,好好询问一番布阵之人的线索,如今也只能作罢。
他装模作样叹了口气,显而易见也没把这事放心上。
玲儿和谢观河一同走了过来,虽然家人已回复正常,她仍心有余悸。
“迟小哥,他们……会不会再次走火入魔?”
“这回不会了。”迟肆悠懒笑意中带着半分无奈调侃,“可谁也说不准,会不会又有人在村里布下个什么法阵,引起更大的乱子。毕竟这地儿风水太好,难免会被懂行的人觊觎。”
见玲儿脸色倏然变白,他又温言宽慰道:“也不用太担心,会风水秘阵的能人异士比有仙骨的人还少,往后要是再发现奇怪的图案,能抹则抹,抹不掉就找几个会画符的用朱砂在上面划几笔。”
“退一万步说,”他顿了片刻,“就算村子真出了什么事,玲儿姑娘也要想开些。你看我,整个县城都没了,不也过得好好的。”
和暖的暮光下似乎吹过一阵阴风,将几人冻得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