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游漂过来一条小船,船上一老一少,一个人挥着一杆长把子网兜,正在打捞河面上漂着的垃圾。发现有人溺水,两个人便大喊道:“姑娘!不要轻生!”然后急速地将小船摇向玉兰沉浮不定的身影。小伙子身手麻利,从船上一头扎进水里,寻了几个来回就抓住了玉兰,一只手托着玉兰,一只手刨着水,用力往船跟前游。老汉将船摆稳,伸手揽过小伙托起的玉兰,拖上船,让她靠着船帮坐下,一边急急地呼唤,一边拍打玉兰的后背。连着吐了几口水,玉兰就渐渐地苏醒过来了。“你……你们……为啥要救我?让我死……”玉兰迷离着双眼,面如一张白纸,头搭在船帮上,衣服湿漉漉的,一缕缕头发淌着水滴,有气无力地盯着两个救她的人。
救他的人是父子俩,爸叫张慈,儿子叫张善,爷儿俩一年四季漂泊在这条河上打捞垃圾——当然是受政府委派,干活挣饭吃——像玉兰这样轻生溺水之人,他们每年都会救上几个。两个人问起玉兰的家庭住址,问起她轻生的原委,玉兰只顾流泪,概不愿启齿。张慈老汉就讲起自家的遭遇,想以此唤回玉兰向往新生的念头。他说,自己七岁上父母双亡,一个人流浪他乡,靠乞讨苦熬数年。十岁上开始捡破烂,后来长大了就打零工,攒下钱盖起了新房,娶了老婆。谁知好景不长,生我这个儿子的时候——他用手拍拍他身旁的张善——媳妇因为月间病突然就死了。我抱着襁褓中的儿子,气得只想投河,随他妈一块走。后来就想,他妈如果在天有灵,知道了肯定会怨我没有骨气,为了儿子,为了他妈,我决定活下去。以后连着二十年,我既当爹又当娘,一把屎一把尿将儿子拉扯大,盖了房给儿子娶了媳妇,现在孙子都抱上了。心想当初如果抱着儿子投河而死,你说该有多傻嘛!人上了年纪经的事多了才会看开,人这辈子谁都得过几个坑几个坎,走几个背点,没有一辈子一帆风顺的。
张老汉最后劝道:“姑娘,听老人的话没错。你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千万可不能寻短见,不为自己,也得为父母想想不是?”张善就在一旁帮腔:“是不是男朋友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了?”玉兰摇摇头,说:“不是。”又问:“小流氓欺负你了?”玉兰再次摇摇头,说:“没有。”“那是为啥?钱被别人骗走了?”小伙子火急火燦地追问。玉兰摇摇头,不予回答。
因为刚生过孩子,身子很虚弱,经凉水这么一浸泡,玉兰病了。她感觉很冷,两手抱着肩,冷得浑身发抖,牙齿磕得咯咯响,面色焦黄如蜡。老汉摸了一下她的前额,热得烫手,急切地对儿子说:“快背她回家,她在发高烧。”张善慌忙将船摇到岸边,跳上岸绑好缆绳,回头从船上背起玉兰,随父亲一溜小跑回到了家。
回到家,张善媳妇找出自己的一身衣服给玉兰换上。找来的医生随后就给玉兰测了体温,打了针,开了药,临走时再三叮嘱玉兰要平心静养,不要再胡思乱想。送走了医生,张善媳妇做了一碗热腾腾的姜丝鸡蛋面端到玉兰面前,要她趁热吃了,暖暖身子。
到了晚上,张善让媳妇翠翠陪玉兰一块住,自己去另外一间房跟爸住。两个女人在一起好像心有灵犀,说话投机,而且相互体贴,一说就说到了一块儿,说到哭时都哭,说到笑时都笑。两个人同床共枕,倒活像一对亲姊热妹了。也许是这家人温暖了玉兰的心,让她看到了人间真情,玉兰止不住就把满肚子的委屈全都跟翠翠说了。
翠翠说:“玉兰姐,你是个女强人,年纪轻轻的干那么大的事业,真不简单。”
“你还夸我,不干大事业也招不来这么多麻烦。我倒羡慕你哩,相夫教子,一家人在一起多温馨。”
“我就是个家庭妇女,没啥出息。”
“妹子,你觉得下一步我该怎么办?”
“跌倒了再爬起来嘛!千万别灰心。”
“你觉得我还行?还能爬起来?”
“凭你的能力,凭你的经验,准行。”
聊到半夜,翠翠睡了,玉兰半睡半醒。她眼刚闭上,就恍惚看见石砧被一伙歹徒押着在向她呼喊救命;紫婉、新春、大牛一帮职工哭着求她重建“玉兰饺子王”,大家都不愿离开她;七家连锁店的老板也都找上门来了,嚷嚷着说总店不能倒,总店一倒,下边的店就完蛋了,催她赶紧振作起来。一想到这些,玉兰的精神头便又鼓胀起来了。
迷迷糊糊间玉兰仿佛又见到了石臼,跟上次一样,丢给她一封信就走了。石臼的相貌几乎让她认不出来了,他的头发全白了,脸上干黄瘦削,跟走出墓穴的骷髅没什么两样。玉兰想,到底还是见到你了,到底我没猜错,你就是吸毒了,不然的话你不会变成这个样子的。接着就追,追了半条街追不上,心一急,两只胳膊变成了翅膀,忽忽悠悠她就飞起来了,从空中穿街过市,俯瞰石臼的背影,眼看就要追上了,正待伸手去抓,石臼却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玉兰从梦中醒来,又急出一身虚汗。
辗转了一阵子,镇静药催她再次闭上了眼。恍惚中她听到了孩子的哭声,冲她不停地叫阿姨,原来是大巧、二巧来找她告状,说爸妈又不让她们上学了。玉兰领上两个孩子,气哼哼地就去找冬瓜、石榴算账,见了面就吵,吵着吵着醒了,原来又是梦。
玉兰看看旁边的翠翠,打着鼾睡得好香好香。玉兰仰卧在床上,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被往事纠结得一点睡意都没了。睡不着她就起身下床,轻手轻脚打开门到了院子里,她的衣服在院子里晾着,上前摸了摸已是半干,从绳子上拉下来,将翠翠的花衣裳脱下,换上自己的衣服,然后把翠翠的衣裳折叠好,整整齐齐地放在石台子上,站在院里发呆。她盯着北屋黑黢黢的窗户,听着从里头传出的父子俩熟睡的鼾声,感恩之心油然而生。她突然感觉自己很愚蠢,很脆弱,竟如此禁不起打击。若不是他们父子相救,自己这会儿恐怕早已与亲人阴阳两隔了。
玉兰想,爸这会儿一定是急坏了,因为出门时他看出了自己满脸的不高兴,甚至已经意识到,他的宝贝闺女要去寻短见。估计他已经把星星撇在了病房,自己跑出医院正在满世界地找她。找不到自己,爸会怎么想,他会不会……可怕的念头顿时提醒了玉兰,不能再待在这里了,必须马上走。
玉兰跪在地上,给救她的一家人悄悄行了大礼,默默地说了句:“你们的恩情我会永远记住的。”起身就往大门走去,拉开门闩,出去后反身把门关上,迎着满街的路灯,一口气就跑到了医院。
病房里空荡荡的,玉兰返身到了护士办公室,一位护士抱着熟睡的星星劈脸就责问玉兰:“干什么去了?让你爸到处找你。”玉兰支支吾吾忙说对不起。护士没完没了地嗔怪,说她不负责任,不像个做母亲的样子。边说边把孩子递给玉兰。玉兰说:“辛苦你再抱一会儿,待我去将爸找来,回头好好谢你……”说着就一溜烟跑出去了。
昏暗的月光下,罗大年奔波在河岸上,用嘶哑的嗓子一遍又一遍地呼叫着玉兰的名字。玉兰径直跑到河边,远远听到爸的声音,便应声奔了过去。罗大年一把将女儿抱在怀里,父女俩相拥痛哭,连河里的浪花都跟着呜咽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