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第二十八章

见春色 发电姬 6678 字 3个月前

看到这一串佛珠时,叫秦浚忽的醒神。

溪风已然用力抽回手,往后退了一步,后背几乎快贴到多宝格上,她轻捻着手上那十二颗檀珠,神色坚定:“世子爷,奴婢不能收。”

半点没有惊喜,若非说有,那也有惊无喜。

秦浚才反应过来,她不喜欢这个镯子。

他闭了闭眼,让眼前重合的影子又聚在一起,有些迟钝地想,溪风手上那一串佛珠,是什么时候有的呢?

他从没有留意到。

不对,父亲回来之前,她手上都没有佛珠的,他心里猛地一沉,听见自己低声:“你的佛珠,从哪里来的?”

溪风福了福身,道:“回世子爷,是友人赠之。”

而事实上,这串佛珠,就是飞檐后来给她的,她本不想要,只是飞檐很坚持,难得见他强硬一次,溪风就收了。

因她神态太过坦荡,半点没有忸怩,而秦浚也想明白,父亲与母亲那般恩爱,也几乎不来琳琅轩,这两人,怎么可能接触?

真不知道是酒蚀了他脑子,还是关心则乱,他居然往那方面想了去。

他抬手,轻拍拍自己额头,又睁开眼,道:“既然你可以收友人的护身符,为何,不能收这个琉璃镯子?”

在溪风回答前,他又补了一句:“这里只有我们,没有规矩。”

只要她想,一切规矩都不成规矩。

溪风半侧着低头,说:“因为……奴婢不想要,也不喜欢。”

她没有多加思索,只是一说完,她就咬了咬舌尖,明明有更好的回答,她却挑了一个最容易惹怒世子爷的。

她心里对主子有气。

她明知道她不该,也没这个资格,一个卖了死契的奴婢,生是主子的奴,死是主子的鬼,她又能怎么办呢?

但是怒火的本质,是害怕与无奈。

世子爷都做到这个程度,他从不对其他丫鬟这样,独独对她如此,就是对她有意,她难道,还能自欺欺人么?

这种害怕和无奈,是既定规则可能被改写的茫然,也是对一切未知的抗拒。

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样的世子爷。

也是这样一句话,像是一盆冰冷的水,叫秦浚彻底清醒。

他眼眸睁了睁,眉头微锁,手上还握着那个琉璃镯子,过了小一会儿,手指抽了抽,才慢慢收起来。

他声音轻轻,像是怕惊扰她,只道:“是我唐突了。”

溪风看不见他的神情,却听得他的声音,世子爷的嗓音向来清朗,此时,却极为干涩,像是不慎被暴晒晒干的橙子瓣,再没有往日的鲜活。

溪风的心口忽的缩了缩。

她很难厘清这种突如其来的情绪,茫然之中还带着一点自责,她的有恃无恐,确实仰赖自己肯定,他不会迁怒自己。

换成别的主子,她敢这般说话么?显然是不敢的,所以她在利用他的柔软,说着不留情面的话。

她心内叹了口气,仍盯着地板,一言不发。

死寂挤压着这方空间,溪风几乎快不能呼吸,却看世子爷脚步动了动。

她本来以为,他该离开东堂了,却没想到他是朝她走来的,只不过比起前头步伐的轻快,眼下,他步伐沉重,步子大,眨眼间就走到她面前。

酒气也在空气中晕染开来,越来越浓,似乎要勾得天上神仙只羡鸳鸯,为此长醉不醒。

溪风一惊。

她往后避,撞上背后的多宝格,而秦浚的速度极快,抬起手往溪风头上扫去。

她下意识闭上眼睛,等了几息,察觉到秦浚都没有别的动作,才小心地睁开眼睛。

原来,多宝格上一个茶罐子没放好,差点掉下来打到她头上,秦浚是想要扶住那个茶罐,才朝她走过来的,结果她一后退,撞到多宝格,还真险些让茶罐砸到——

这陶瓷茶罐若真掉下来,她少不得要头破血流的。

此时,秦浚拿着茶罐,放在她头顶,压了压,似乎有点生气,言语也难掩落寞:“你……我又不是洪水猛兽,你至于这么避着我么?”

溪风两颊不由地浮上淡粉色,有些懊恼自己,她确实以为秦浚要碰她,倒显得自己有点自作多情,也过于猜疑秦浚。

她眼睫轻轻动着,低声说:“世子爷,奴婢不是故意的。”

秦浚抿了抿嘴唇。

他将茶罐放回原位,推进去放好,后退一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转身离开。

东堂内恢复寂静。

溪风靠在多宝格上,好一会儿,她才重重出了口气,抬手摸摸头顶。

另一头,白羽刚备好水,正巧,世子爷从外头回来。

却见他走到桌旁,把那琉璃镯子随手一扔,手镯磕在桌子上,发出“啪嗒”的一声,听得白羽心里一唬。

这就怪了,这一整日的,世子爷都很宝贝这个镯子,就是其他公子想要瞅一瞅,观赏几番,他都不肯拿出来,甚至因此还不得不和别人多喝两杯。

只是,在刚回琳琅轩时,世子爷分明是兴高采烈的,不过片刻的功夫,身上那股欣喜的劲儿,就烟消雾散,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

白羽心里纳闷,而世子爷只在屏风那松着手上的护腕,低垂着头,一声不吭。

不过,再纳闷,白羽也不可能问出口,只是默默伺候世子爷褪下劲装。

在热水氤氲之中,秦浚的背部放松了点,不再那么紧绷着,头也低垂下来,只盯着清澈的水面出神。

过了小片刻,秦浚从水中站起来,水珠子顺着他的腰身滑落,他擦干了水珠,穿好里衣,就对白羽说:“这里不用你伺候,你去东堂,把茶水端过来吧。”

白羽低头应是,出了门去。

秦浚则赤着脚走到桌边,拿起那个晶莹剔透的琉璃手镯。

他抿了抿嘴角,打开一旁的抽屉,随手把手镯丢进去,再重重地关上。

抽屉里放的都是杂物,手镯被埋没在一片昏暗之中,没有光,它便没有芒,犹如一块普通的石头,再无稀奇之处。

黑暗持续了不过一小会儿,“嚓”地一声,抽屉又被拉开。

手镯骤然重见天日,琉璃迎着光,卖力地展现着自己的价值。

秦浚伸指,捻起镯子,放到面前,黑曜石般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它,他的目光穿过手镯,渐渐将他带回东堂。

溪风说她不想要,也不喜欢。

她说的是手镯么?分明说的也是他,秦浚怎么会听不懂?一瞬间,他明白溪风为什么总是不常在他面前出现。

因为她从未想过在琳琅轩更进一步,说到底,是他多情在先,难不成,还要怪她不领情?

道理,秦浚懂,但他也是人,是人那便会为七情六欲所困,今日这番,到底是有些伤心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来的,直到洗了个澡,大脑彻底冷静下来,才细细回味方才的种种。

可便是伤了心,他也是舍不得的。

到底是少年心事,或许时间一久,就淡了呢?

末了,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将那手镯放在案几上。

明日拿去书房,找个架子摆起来。

却说东堂内,溪风刚煮好茶,白羽就过来了,他客气地对溪风说:“世子爷心情看起来不是很好,让我来把茶水端走。”

溪风点点头,把托盘递出去,面上端的是气定神闲,看不出任何破绽。

白羽走了后,夏蝉过来了,她凑过来,问溪风:“怎么样,宫里好玩吗?”

溪风似有些无奈,笑着回道:“我和烟雨是去伺候主子的,不是去玩的。”

不过宫里的朱墙碧瓦,宴席的排场,确实也是溪风从未见过的,也算开了眼界。

忽的,夏蝉说:“我刚刚……看见世子爷还专门来找你,还把门给关上了,是有什么事吗?”

溪风心里一顿,没想到竟然被夏蝉看到了,好在她应变快,答:“哦,世子爷想换种茶喝,跟我说一声。”

然而这种小事,打发白羽或者赤霄来说一声就好了,这个理由似乎不太站得住脚,但总比犹豫不决,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夏蝉观察着溪风。

依她的直觉,事情应当没那么简单,她虽猜不到世子爷来做什么,但,世子爷从不来东堂,今晚却是第一次。

何况世子爷进来时兴致勃勃,离开时,却显得有点沉寂。

只是,既然溪风不肯说,那她也不瞎猜了,总归,溪风没吃什么亏就好。

她就怕世子爷对溪风做了什么,却不负责,虽然说,世子爷的性子好,大抵不会做禽兽的事,但他是主子,溪风签的又是死契,还生得这般美貌,他想让溪风做什么,岂不是信手拈来?

所以她这么问溪风,实则是怕她吃暗亏。

要夏蝉说,溪风可真是个好人,她来了后,以前经常欺压她的夏月被赶走了,溪风从不会因为她长得有点胖就嘲笑她,反而脾气很好,也不因在房内做事就心高气傲的,还会帮东堂做事,和大家的关系看起来虽然淡如水,但明眼人心里,都是念着她的好的。

当下,夏蝉不再追问,只说:“那你忙去吧,我收拾一下东堂,哦对了,上回找你借的二两银子,我先还你一两……”

溪风说:“我不着急用,你不是家里爹爹生病急用么,等好全了,再还我就是。”

夏蝉感激地说:“谢谢。”

往日里,她会定时把世子爷身边的事告诉侯夫人,但这回,溪风都没说什么,所以她保持了沉默。

因此今夜秦浚来找溪风的事,多一个人知道,也没什么差别。

自那之后,一切好像如常,又好像有什么不寻常的。

尤其白羽心细,便会发现,世子爷每天早上练剑时,以前溪风会在回廊站一下,做全礼数,再去东堂,现在过来的只有烟雨,以前溪风会把耳房的窗户推开,但现在她也几乎不做这些,是愈发低调了。

又比如,世子爷在书里夹了一张茶方,和一朵已经干枯的花,有时候,他翻到这两样东西,会不自觉地愣住。

他书桌上的琉璃镯子,却一直摆在那,从未被碰过、把玩过。

中秋之后,天一天比一天黑得早,转眼,这一年又快翻过去了,侯府的四姐儿五姐儿,也都定了人家。

四姐儿的人家马马虎虎,在秦宏放看来,求稳就行,五姐儿秦晗玉,因为在中秋宴上拿到了秦浚赢来的发簪,确实受他人的重视,最后,说给刑部侍郎家的嫡子,虽没有爵位在身,但是正三品官员,手上权利并不算小,比那些空有爵位在身的人家好多了。

而对溪风而言,自那日,在东堂把话说明白后,世子爷再无唐突举动,若往常一般,叫她稍稍放下心。

除夕时,和去年一般,除了白羽跟着世子爷去前厅吃团圆饭,琳琅轩其余下人们围在一起,吃着饺子唠嗑。

后面赤霄在宽阔空地上,给大家表演了一番后空翻,惹得众人大声鼓掌叫好。

表演完后,赤霄还倒立着盘旋,很是威风,溪风和烟雨手都拍疼了。

赤霄开了个头,接下来,就绿果和紫鸢上去,她们是琳琅轩的粗使小丫鬟,经常跑外院,模仿起外院那些婆子,有模有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