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也不能继续这样了。”贾琏松开贾瑚衣袖,坐直仰头看着贾瑚,“没有男子会高兴他的妻子与别的男子青梅竹马,感情厚密。就算将来不是昀表兄,也还会有别人。我不能因为我自己耽误了凤妹妹。”
“你心里不后悔就好。”贾瑚忽然发觉,这个他从襁褓里带大的孩子长大了。
像个男人了。
“大哥,我不后悔。”贾琏眼中含着泪光,“为了凤妹妹一生顺遂,我不后悔。”
看贾琏这样,贾瑚心内泛起不忍。
其实……也不是没有机会。
若他能这几年成功离了荣国府自立门户……
但机会都是可遇不可求的。
过了半刻,贾瑚亲手替贾琏擦干眼泪,把他送到院门。
他脱了外头大衣裳在院子里打拳,发间蒸腾冒出热气,直到三更方歇。
今夜荣国府不是只有贾瑚贾琏温修昀三人心内有事。
东院里,王宜和领着秦可卿到了她的屋子——就在贾珠院的东厢房——带她安置了,又往正房看一回贾珠,不往她自己屋子回去,而是往前院贾政书房行去。
嫡长子成婚的大喜日子,贾政本应给嫡妻面子往正院里歇。
但这一整日,贾政看遍了族中众人对贾珠秦氏的可怜,心里烦躁怎么也压不下去。
贾珠重病,又是这样的日子,他不想和王宜和生出不快,送走宾客,索性就在书房歇下。
梳洗更衣,换了家常衣裳,贾政披着一件衣裳捧书在榻上坐了,却一个字也看不下去。
退了李家婚事,专找一家给珠儿冲喜,冲了喜珠儿就能好吗?
若珠儿还是不好,岂不是白办了这事?
分明御医去年说珠儿的病好好将养,能养回八分,怎么一年多过去了,珠儿分毫未见好?
真是他催逼珠儿太过?
可将近一年了,他半句催促珠儿赶紧好了上进的话都再没提过。
难道真是瑚小子说的,是因他这些年一味催逼珠儿苦读,让珠儿病灾不断,珠儿和他做爹的离了心,所以……不愿好吗?
荒唐!真是荒唐!
天下哪里有长辈不盼着晚辈上进!
瑚小子真是一派胡言乱语!什么叫他看珠儿不如瑚小子心里不忿!这话说出去不笑掉人家的牙!
本来做兄长的就该比底下兄弟更出息才是,他难道错了?
连想和李家退婚这样大事珠儿都不和他说,对他只有恭敬却半点儿不见亲密……
真是他错了?
贾政手松开握着的书卷,垂下头。
“太太来了!”
门外小厮的报信让贾政先是发怔,随即便是心烦。
都这么晚了,太太还有什么事儿!冲喜已经随着太太的心意办了,她还有什么不满?
贾政不想见王宜和,但又不能不见她,只得披衣下榻穿鞋,往外略迎了两步。
看见王宜和髻上白发,贾政心内一叹,把心里的烦躁略去了些,道:“太太坐。”命:“给太太上茶!”
夫妻两个对面坐了,一时都无话。
服侍的人小心给两位主子上了茶后,立在地下服侍,皆连大气都不敢出。
“都出去。”看王宜和神情,贾政觉出什么,先把让服侍的人都出去,省得一会儿吵起来不好看。
这几年他和太太虽没少让人看笑话,但能少一回就少一回罢。
人都出去了,王宜和不开口,贾政也不开口,只默默喝茶。
“老爷,今儿珠儿知道冲喜娶了秦氏,怪我瞒着他不和他说。他醒了两次,都比平日多吃了半碗粥,吃药也比平日利索,人似乎精神了些。”王宜和不知怎么说,先说了这些。
“这是好事,说明冲喜有用!”听见儿子精神些了,贾政不由抚须笑道。
“可……”想到和贾珠的话,王宜和略犹豫了一会儿,道,“若珠儿真好了,那秦氏的出身也太低了。”
贾政收了笑,问王宜和:“太太这是什么意思?”
夫妻二十年,王宜和本不管何时都记着给自家丈夫留面子,温良顺从,但贾珠身子越来越差,她和贾政吵过几回,把心里的话都吐了,便再不觉得顶撞贾政是什么大事儿。
被贾政这么问到脸上,王宜和立时反问:“老爷觉得我是什么意思?”
贾政张口要说话,想到王宜和不容易,又把话忍了回去,深呼吸几口,道:“太太别多想,我不是那等意思。太太想说什么直说就是了。”
偏王宜和想的不好直说。
她憋了半日,道:“若珠儿好好儿的,以秦氏的出身,本做不了珠儿嫡妻,最多也就是二房。”
贾政早知道王宜和的意思,却没想到她能说出这话,被气笑了:“二房?太太的意思是同为工部官员,我能让亲家老爷的女儿给珠儿做二房?这话传出去,我……贾家还要不要脸!”
“有什么不能?”王宜和立眉道,“珠儿是荣国公嫡出孙子,舅家是……亲妹妹是圣上亲封的北静王世子妃,若珠儿好着,他就是配二三品大员家里女儿都配得上!亲家老爷不过八品,秦氏还是抱养来的,就算她清白出身,给珠儿做二房都是抬举她了。”
贾政越发觉得王宜和可笑,忍怒道:“太太也知道是‘珠儿好着’才能如太太说的一样!不是珠儿病重,太太想给珠儿冲喜,亲自选的秦氏?休再提什么国公之孙!别忘了两房已经分家,咱们算是借住在这里,珠儿不过是五品工部郎中之子,就是他好着,拿什么配二三品大员的女儿?”
赶在王宜和说话前,贾政又补上一句:“难道太太每常不是这么想我?”
王宜和嘴唇开合几次,因心中怒火,面上逐渐浮现红色。
看王宜和不说话,贾政冷哼道:“不管太太怎么想,珠儿和秦氏已成了大礼,就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太太可别想着等珠儿好了,就以妻为妾让珠儿停妻再娶!这等事可不只关名声颜面,被人知道了珠儿是要去坐牢的!别等到珠儿前程尽毁太太再后悔!”
心里想的话被贾政用这种方式说出来,王宜和又羞又气:“我并没想让珠儿休弃秦氏,老爷这么想我,我无话可说。”
贾政道:“太太不这么想最好。”
王宜和忍不住道:“老爷让我别后悔,是自己知道催逼珠儿成了这样后悔了?”
贾政抚须的手停在空中,看向王宜和。
夫妻两个就这么互相瞪了有一刻钟。
最后,贾政拽紧身上衣裳,偏头道:“秦氏是太太看了这么多人家亲自挑中的儿媳妇,老太太也中意,纵她出身低些,人应没得说。她在珠儿病重的时候来冲喜,已对咱家有恩,若把珠儿冲好,对珠儿也有恩。珠儿……等他好了,让他平平安安的过一辈子,也就罢了。秦氏是个好的,能和珠儿处得和睦顺遂,出身低就低些罢。”
“……老爷?”王宜和做梦也没想过贾政能说出这等话。
贾政咳嗽两声,起身道:“天晚了,太太回去歇歇罢。”
“别再生出这等糊涂想头了。”把王宜和送到门口,贾政没忍住说。
什么感动,意外,全都没了。
王宜和也忍不住回他一句:“我也盼着老爷能说到做到,等珠儿真有一日好了,别再一天到晚催逼孩子。老爷千万记住今日和我说的话。”
贾政看着王宜和,王宜和看着贾政。
旁边服侍的丫头婆子小厮谁也不敢出声儿。
“珠儿好了再说!”贾政拂袖回了屋子。
王宜和看着他的背影冷笑几声,裹紧斗篷往她自己院子回去。
等珠儿好了再说罢。
“老爷怎么想?”定安伯府定安堂后面正院,温瑛慢慢把头发梳顺,一面问王子腾。
王子腾沉吟半晌,问:“你觉得荣国府态度如何?”
温瑛放下梳子,来至王子腾身边,笑道:“我看荣国府老太太和张姐姐是真心诚意。我要走,老太太亲把我送到二门,张姐姐还领着瑚儿送了我和鸾儿上车呢。”
“真是便宜瑚小子了!”王子腾咂嘴。
“老爷这是愿意的意思?”温瑛笑问。
王子腾哼声:“不然真等瑚小子春闱中了做了官,再被各家盯上?”
他附在在温瑛耳边悄声道:“如今圣上心意一日三变,越发显出昏聩的意思。瑚儿太过出色,宫里可还有一位三公主没择驸马……”
王子腾话里的意思让温瑛遍体生寒:“圣上应不会如此罢……毕竟老爷是圣上素来信重的……”
“天子连自己儿孙晚辈都不在乎,我不过一臣子,值得什么?”王子腾越发低声,“若不早日定了瑚小子和鸾儿的大事,圣上要抢我女婿,看我忠心几何也不是没可能。”
温瑛还是觉得难以相信:“我观这些年天下之事,圣上并非昏庸君主,这两年圣上对几位殿下的手段也厉害着,怎会如此?”
王子腾道:“人上了年岁就容易糊涂。我十来年前就得圣上信重,和那时相比,圣上身上未见老态,心内已糊涂不少了。”
温瑛喃喃道:“圣上今年也不过五十有六,还未到花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