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沉默了一会儿,对安王道:“看五皇弟帮着林辰,不是个没心的人,他对大皇兄有怨,但未必全无情分,难免见他一生病就心软。”他略略停顿,像是终于下定决心,“那件事,我本想算了,如今看来,你还是找个时机,尽快对他说了吧。”
整整一天,洛凭渊都没再去静王的营帐。静王的顾虑是有道理的,他不能在雾岚围场表现出过于关切,因此只是暗暗遣了亲卫去探问病情,得到回报说已经退烧清醒,也就暂时放下了心。
靖羽卫从洛城又送来了消息。豫州那边,刘可度未及逃走已被拿住,正在押送回京的途中。但京城这边,被逮拿的两名刺客,有一个觅机自尽了,另一个用刑之后,也只招认说受雇于楚桓昔日在江湖上的对头,其他便咬死了一概不知。另外,当夜袭击的五名刺客中,有一个是西域人。
莫非是昆仑府派出的死士?洛凭渊心中闪过这样的念头。刺杀失败便即自尽,组织又严密,能训练出这种死士的江湖组织是很少的,他最先想到的就是昆仑府。
魏无泽当年说过的话顿时浮现在脑海中,他从皇兄的长宁宫中出来时说过:“我来告诉洛深华,幽明从此不再听命于琅環,我要另投他人,与他作对,他能奈我何?”还有,魏无泽潜入兰亭宫骚扰青鸾时,曾说道:“韩娘娘随时都能把青鸾赏给我,你阻止不了。”
九年前反出琅環的魏无泽,今日的昆仑府阴使,静王说此人以支持禹周朝廷正朔为号召,他所勾结并且为之效力的,若不是韩贵妃与太子,还能有谁?
宁王让送信的靖羽卫下去休息,独自坐在帐中思索,关联种种,端倪隐现,他很奇怪自己为何直到今天才想到。
如果说伏击楚桓的死士出自昆仑府,那么刘家所依附的朝中势力,莫非也是太子?还有天牢里的纪庭辉,若要追查指使并关照他的背后之人,怎么也脱不开东宫的影子?
纪庭辉能得到武英将军举荐,乃是因为大半年前,外夷抢夺东南贡物之际,他曾出手相助。他为什么能恰好在场?
靖羽卫的统领吴亭舟被品武堂偷袭身亡,刘可度的案子就此搁置。
静王说,昆仑府阴阳双使政见不同,但有时仍会合作,魏无泽在禹周的情报网所得讯息,间或会传到阳使巫朝焕那边,进而为北辽和夷金得知,其中联系,千丝万缕。那么会不会某些情报是魏无泽有意泄露给外夷呢?
洛凭渊觉得全身有些冷,他怀疑自己会不会想得太多了,一应推测并没有凭据,仅仅是一种感觉。可是为什么,朝着这条线往下去想,丝丝缕缕的线索却能相互吻合?
而沿着同一条线,沿着九年的时光往回追溯,他又能看到什么?入宫行刺天宜帝和皇兄的刺客也一样是逃脱不了便即自尽的死士,他们说的是北辽语,但仅凭这一点就能证明是北辽所遣吗?有没有可能同样是昆仑府派来的西域人?
魏无泽究竟何时投靠了韩贵妃,又是什么时候进了昆仑府?
洛凭渊无法再想下去,他的内心深处有母妃如嫔,如果皇后没有通敌叛国,那么如嫔扮演的又是什么样的角色?他一直觉得自己的亲生母亲至少是为了大义而死,这是他唯一的安慰。
洛凭渊慢慢低下了头,师尊让他凡事用心去感受,但他觉得自己的心已经被感情冲击得太过纷乱。这两天他看到了静王的病痛,那么伤心无助,令人心里隐隐作痛。他再也做不到像过去一样,为了如嫔和青鸾,还有当年的那些过节去怨恨皇兄。所有的真相,不想也得想,自己选择回到洛城,就回避不了。
一天下来,洛凭渊大部分时间陪着林辰和雪凝在雾岚山一带游玩。林辰回洛城后就要整装出发,当然想多和公主待些时候,宁王这个兄长若不出面,他可没法子把丹阳公主单独叫出去相会。洛凭渊尽量打起精神,但仍然有些心神不属。世上多少百姓终日为衣食汲汲营营,他们生为宗室、贵介子弟,不必苦恼生计,在寻常人眼中该是值得羡慕的;然而无论宫中的荣华富贵,还是雾岚的明山秀水,都不能冲淡这世间真实的残酷。
回到营地,洛凭渊正想着要不要去看看静王,安王就来拉他喝酒。
他本欲推辞,安王笑道:“前晚才饮了几杯就急着要走,能陪大皇兄一待好几个时辰,连和三哥吃顿饭闲谈一会儿都不乐意?”
“哪里话来,三皇兄想在何处用饭?我这里也行。”洛凭渊微笑道,也不解释。安王的话逼得太紧,没必要为一点小事得罪他。
“当然去我帐中,做哥哥的还能让你请不成?”安王这才满意,拖了他便走。
洛君平喜好奢华,虽只在雾岚山住三天,从府中带出来的一应摆设也是样样精美,地上铺着厚厚的绣花线毯,铜香炉的鹤口中吐出袅袅檀香,紫檀桌上早已摆满热气腾腾的酒菜。
安王一身大红锦衣,作了个让客的手势,便笑吟吟地当先坐了,举手投足间也有几分意态风流:“这酒是我府中带来的楚江春,足有五十个年头,若非要请五弟品品其中滋味,等闲可是不拿出来的。”
那酒色如琥珀,倒在夜光杯里,果然醇香扑鼻。
洛凭渊赞了一句,挟一筷糟鸭舌,说道:“三皇兄确是风雅之人,在营帐之中也能拿出美酒珍馐。”
洛君平笑道:“吃喝玩乐,好强斗狠,原就是本王专长,人人都作如是想,只是当着我的面,说得漂亮些罢了。众人都见我闯祸犯错,全靠二皇兄帮着周全,他是文成武德气度雍容的太子,我就是那不成器的小人。”他停下来,自觉有些失言,说道:“不提这些了,喝酒。”
洛凭渊不好接口,委婉说道:“我倒是觉得,三皇兄自有才干,像今次围猎出行,就打点得样样妥帖。”
安王不意他是这么想的,摆手道:“那又怎样,旁人见了只会说,这等出头露脸又擅长的事,本王自然尽心得很。”又冷笑道:“我洛君平就是贪财好色吃喝嫖赌,那又如何,人生于世,总得图点什么。有人沽名钓誉,有人自命清高,我图的却是个纵情肆意,且看我起高楼,宴宾客,杜康风流,倚红偎翠,才不枉这一遭世间之乐。天下熙熙,真正不贪不图的能有几人,我便是不屑有些人满口仁义道学,虚伪乔饰,背地里却两面三刀。五皇弟,我可不是说你。”他说着笑道:“你持身清正,自是看不上我这俗人,但我同你说,荣华富贵谁人不爱,有几个敢如我一般说出口?”
洛凭渊见他乖戾的性子发作,也不好多说,只是有些不解,安王今晚拉着自己喝酒究竟有何用意,看他的样子,倒真的象是积郁苦闷,要倾吐些心里话。
安王没有马上说下去,只是让洛凭渊喝酒吃菜,自己便是一杯接一杯楚江春彺下灌。
不一时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洛凭渊觉出这酒入口温和,后劲浓烈,不免加了小心,都是浅尝辄止,安王却有了五分酒意。他将酒杯搁下,似笑非笑道:“凭渊,你近来对我这三哥可着实敬而远之得很,若非趁着围猎时没处找那么多借口,要拖你来吃上一顿酒都难,你是有意躲着,我没说错罢?”
宁王听得头痛,正待缓和两句,安王却抬手止住:“你不用解释,我又不是傻子,这点眼色都看不出来。你是上次和我一起去了趟静王府,见本王颐指气使,飞扬跋扈,纵人踏坏了他家的花草,砸了屋中陈设,五皇弟何等侠义心性,如何看得了这个,从此便对我有了成见,可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