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辽在这种情况下自然不能坐视,倘若禹周公主当真被夷金娶走,两国便会缔结盟约,于刚吃了大亏的北辽势必构成威胁;而只要参与竞逐,同样也不能输给禹周,否则不要说报一箭之仇,连震慑之效都休想收到,如何在商谈和约时争取到利益。
耶律洪畴微微颔首,本来向禹周提议婚约,乃是对耶律世基之死的一种报复,他折了爱子,设法将禹周皇帝的掌珠弄来,也算出一口恶气,而今却是非抢到手不可了。
他说道:“姬先生见事甚明,完颜灼想趁火打劫,这笔账本王记下了,迟早与他清算。本来世保过几日便要启程,如今情况有变,你们可有应对之策?此行许胜不许败,如果需要重新计划,多作准备,便再耽些时日也可。”
“王上不必担忧,”姬无涯抚了抚颌下长须,他素来得意这部美髯,吃饭时要用小钩子卷起,睡觉要装进特制的纱囊,“人手已经调集得差不多,五六日间便能到齐,都是西域和北方武林中数得上的高手,有几位本来归隐的耆宿也被请出来压阵。而今夷金虽然添了些变数,料想他们还不敢与我北辽为敌,我再花费几日与欧阳先生、索大师做些调整,将部分暗处人手化为明路即可。”
他心知耶律洪畴在挂虑什么,禹周而今在边境防得甚严,宁王的靖羽卫更是连番出动,先是彰州几家给北辽供粮的粮商被抄,而后其他商路也陆续被切断。辽人早已习惯了依靠买粮和抢掠,如今境内秋粮才下来,还够吃一阵子,但要是等到明春还未达成合约,北辽只怕就要闹饥荒了。因此这出发的时日却是不宜耽搁。
“带再多人去,也是禹周的地盘,你们有多少把握或者顾虑,今日不妨都说出来。”辽主说道,目光依次扫过两个王子,以及品武堂地位最高的三人,跟着嗤笑一声:“一味好听话就不必了,余木黎调动八万精兵前信誓旦旦,连军令状都立了,有什么用?本王就算将他五马分尸,他那条命赔得起吗?”
众人面面相觑,心头都有一丝寒意。余木黎逃回来后险些被大怒的耶律洪畴处死,如果不是北辽有传统,诛杀战败的大将不吉利,早已身首异处。辽主这些日子,其实恨得牙齿痒痒的。现在确实不好下保证,但要直言失败的可能,好像也难以启齿。
“王上若是担心禹周占了地利,在下以为大可不必。”还是姬无涯率先说道,他早已摸透耶律洪畴的脾性吃硬不吃软,此刻直言不讳反而胜过恭恭敬敬,“我昆仑府此次必定鼎力相助,魏阴使在禹周经营多年,情报灵通,待我等前去,自会有部署接应。琅環虽有几分实力,届时都会被牵制在江南,靖羽卫更不足为虑。如今需要提些小心的,乃是洛城除了李平澜坐镇,还有寿山明王柴明。不过,这一点我方也早有准备。”
说到这里,他探询地看了一眼索伦泰:“索大师那边可有回音?”
“家师本在清修,不过已然答允了我与师弟,会往洛城一行,若是贵府中还有高人,我师父倒可省下这趟奔波。”索伦泰沉着脸说道,对姬无涯总是摆出运筹帷幄的架势,开口闭口都是昆仑府如何如何,实在反感得很,忍不住便刺了一句。
“久闻函谷上人功力深湛,多年未曾出山,全是看在索大师的情面上,不由得让人羡慕。”姬无涯不以为忤,而是带着笑意赞了一句,“若论单打独斗,当世能堪堪抵挡禹周武林前三的绝世高手自是难寻,上人可算其中之一;在下这边么,所幸师门有一套联手应敌的功法。师弟檀化羽会来应援,我二人合力,应可与李平澜或柴明战成平手。如此禹周便难以占到上风,胜负之数端看如何调兵遣将了。在下倒是很想会一会琅環宗主。”
欧阳一念一直未曾说话,听到此处,唇角现出了一丝冷笑。檀化羽在昆仑九护法中武功居首,性情清高,不愿归附阴阳双使卷入派系之争,因此这些年来除了老府主谁也调他不动。想不到而今也被拉过来当助力了,难怪姬无涯满面春风,倒要看看他能得意到几时。
“父王,儿臣也盼望会会禹周的几位皇子。”耶律世保此时才躬身说道,“有姬先生、欧阳堂主一干高人在,儿臣定然不辱使命,签订和约,娶回禹周公主,还要好好观察云王,以待伺机为四弟报仇。”
“三弟也莫要太勉强了,虽说云王若是身死,日后战事再起,禹周便难以与我北辽相抗,但他身边必定护卫重重,你带的高手虽多只怕也不易下手。”二王子关切地说道,“其他的事还好办些,这报仇一事,万万要把握好分寸,免得一个疏失,连你也陷在洛城了。”
“二王兄放心,为弟定会分清轻重,不会以身犯险,否则自身安危事小,耽误了缔约才是我北辽的罪人。”耶律世保噙着微笑说道。行刺这种事,自己还在洛城时怎能下手,被耶律世材一说,倒似届时不行刺云王,就是没完成使命一般。“无论谁阻挡我达成此行目的,我都绝不会手下容情。”
“不必争论。世材说得是持重之言。世保惦记着要为你四弟报仇,本王很欣慰,但不急在这一时三刻。”耶律洪畴挥手止住这兄弟俩各逞机锋,对三王子道,“既然说还需几日筹谋,你便定在十日后出发。洛城之行事关重大,决不可轻敌,凡事须与姬先生、欧阳堂主商量着办。禹周几位皇子中,宁王年纪虽轻,对他不可掉以轻心;他们的太子从来主张议和,你要尽量多加利用,但须防着反被他利用了去;最需小心在意的是静王洛湮华,他才是你此行的大敌。”
辽主将耶律世保留下单独叮嘱,其余人便告辞离开了宫殿。姬无涯看到二王子带点酸溜溜又不甘心的神态,不免也在心中冷笑了一声。他可以预见在未来几年里,北辽需要补充大量损耗的兵力,宫廷里还会有激烈的内斗,是不太可能进犯禹周了。
他不大关心耶律洪畴在向三王子面授什么机宜,自忖该知晓的早已了然于心,无论是韩贵妃过去与北辽之间暗通的款曲,还是洛湮华身中的奇毒。他曾经有过这样的想法:假如北辽与夷金都好生约束手下,不要频频试图进犯禹周,那么或许只消等上一段时日,禹周皇帝就会认为静王不再有利用价值,自己动手替他们除去这个心头大患。而今急着去挑衅,反而是帮了洛湮华的忙,让他能够维系平衡。
对于自己依附的阳使巫朝焕来说,尤其无需卷入其中,让琅環宗主在禹周消耗魏无泽的力量好了,既然不会有碍在北辽与夷金的布局,何不等待此消彼长,趁机在昆仑府中占据主导地位?
但耶律洪畴被之前的惨败间丧子彻底激怒了,显然是按捺不住,夷金也要浑水摸鱼;巫朝焕大约压力不小,故此还是与魏无泽达成了共识:洛湮华手段多端,绝不能让他完成对琅環的整合,须当抓住眼下机会,借重品武堂与金铁司的力量进犯洛城,将这个敌手连同宁王统领的靖羽卫击溃,禹周武林便失去了脊梁,再也难以统合。
姬无涯没有说出自己想到的计策,但心里觉得昆仑府今次的举措未免冒进,尤其巫朝焕武功虽高,心计显然不及魏无泽,竟然被牵着成为了对付琅環的主力,也不知他们交换了什么条件。
以他目前在府中的地位,还轮不到来决定战略,但今次洛城之行,北辽的战术却是掌握在他手中的。想到这里便不由得踌躇满志,此战若能取胜,自己在昆仑府中的位置定会大大提升,不要说在九护法中势必身份最高,说不定还能取巫朝焕的阳使之位而代之呢。
他出了王宫,迎着冬日的寒风上马,心中不住地盘算。再过不久,他们就要动身南行,去享受那禹周京畿的繁华了。回想当初在洛城中截杀琅環右使萧夙玉,一晃已经是近十年前的事。昔年以为再无还手之力的皇长子洛湮华,而今成了昆仑府最大的对手,快要将魏无泽逐出禹周。他十分期待接下来的交手,这根眼中钉还是由自己来拔除吧。
相比北辽与夷金紧锣密鼓地部署,深秋的洛城洋溢着祥和的喜气,边境大捷,辽人求和,洛城百姓似乎连走路都比从前轻快几分,家中丈夫或儿子参加了北境战事的都在门前摆上香炉,感谢上天护佑,期待亲人回家团聚。
各地的贺章如雪片般飞入京师,朝中最得意忙碌的当属兵部。不过,一起上呈的奏本中也夹杂着不少诉苦和请求,这是粮仓与库银被查出亏欠的地方官员恳请皇恩浩荡,宽限时日补还。而今六部中最头痛的仍然是户部,因为宁王在会战取胜后没了后顾之忧,又得到皇帝默许,于是清查催促的力度明显增加。
秋粮已经收割完毕,到了征收秋赋的时候,户部要督促各地粮米入库,税银送京,简直不可开交,对宁王的怨怼也难以避免地多了起来,年少的五皇子被说得不懂疾苦,不近人情。
洛凭渊自然不予理会。他看到的只是亏空逐渐弥补回来,成为可观的数额,还抽空看了太仓与陈仓,勘查洛城附近郊县的收成与征收田赋的情形。这些事情总是要有人做的,他不在意被朝廷官员抱怨,而且,就像一直坚守在户部的钟霖,他身边也渐渐多了支持的臣子。
偶尔听到有人在背后议论“抄家的宁王”时,洛凭渊不过付之一笑。这也不知是谁安上的别称,只因他掌管靖羽卫以来,豫州刘家、彰州粮商、不久前的庆恩伯府,更不必说一夜之间扫荡洛城昆仑府十多处产业,算下来林林总总,大户也好,官员也罢,但凡是犯禁撞到他手里的,似乎无所不抄。
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他还需要整饬靖羽卫,收集各方情报。北境的战事暂告结束,接下来,该轮到洛城这边厉兵秣马了。
一些臣子已经逐渐察觉到了五皇子身上的韧性,明明大都是烦心而琐碎的苦差,连天宜帝在留中了不少抱怨恳求甚至告状之后,也未免动摇或者嫌麻烦,但洛凭渊依旧默然地坚持下去,必须妥协时他就妥协,但只要是份内能为,始终没有停下来。无论太子还是安王,似乎都不具备这样的坚韧心性,朝廷中多数人仍然认为户部清查会难以为继、草草收场,但随着时日推移,许多朝臣已经不觉收敛了看好戏的心态,代之以尊重。
有些人心中不免会想,五皇子年未满弱冠,正是喜爱新鲜事物和享乐的年岁,何以如此自律用心,日日忙碌,即使收到邀约也很少出去饮宴,每日傍晚就径直回到暂居的静王府,不嫌日子太过沉闷么?到底是寒山派多年清修出来的高徒,着实令人自叹弗如。
洛凭渊却明白,这一切还远远不够。他感到自己已经比前段时间冷静了不少,不再被情绪左右,但内心仍然填满了种种思虑;因此总想尽量多做些事,仿佛忙于大小公务,就代表在正确的道路上没有停下,距离目标便更近一些。
他能感觉到静王很重视自己在户部的历练与进展,故而更加下功夫。只是有时也会突然觉得迷惑,现在所做的,真的是当务之急么?能帮助皇兄、找回青鸾、清算旧恨?因为再也不想失去,故而患得患失,生怕错失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