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帝阙韶华 薄荷酒 4453 字 4个月前

“可是,侯爷应下的两宗事,无论哪一桩出了纰漏,都是大罪。”母亲的声音发着颤,其中掺入了一丝哽咽,显见是心乱如麻,“妾身是不晓事,只要为了侯府,怎样都好,可是求侯爷为辰儿想想,他什么都不知情,万一五殿下过后追究起来……而且,容妃娘娘一直对咱们家多有关照,辰儿还在等着你出面求陛下赐婚呢。”

“我就是为了辰儿着想,才咬牙应下。”林淮安收起了不耐烦,声音压得更低了,但听上去愈发严峻,“事到如今,我就对你明说了吧,我林家为东宫做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早已绑在一块儿,否则,这些年的富贵日子难道是平白得来的?太子的处境若不能好转,我们势必跟着被拖下水,届时照样是大罪,辰儿能有什么将来?因此这奋力一搏势在必行,并非全出于储君差遣,更是为了自身!”

他顿了顿,像是有些感慨:“可叹你还想着尚公主,若是早两年还有指望,换了现下,辰儿没有这个命啊,且先自保吧。”

母亲没有出声,不知是在拭泪还是被这些话吓住了。

“夫人不必过于担忧,此事做来十分简单。五殿下早已说了会到府中看辰儿,明日我就设法将他请来。到时你只需如常招待,就像为夫之前嘱咐那般,下厨张罗几道小菜,再将那一小坛酒送上,为他们斟上两盅即可。”林淮安放缓了语气,继续说道,“药是从东宫来的,放在酒里无色无味,喝下去当场全无异状,十二个时辰后才会发作。起初来势确实沉重,但养个十天半月也就痊愈了,人人皆知五殿下最近压力大,病来如山倒,谁会疑到我们头上?即使他觉得疑惑,没有把柄也是枉然。”

他说的毫无阻滞,听得出已经反复思量过,林辰待在外面,觉得全身的血都发凉了。他瞬间想起了横刀在函关城中的遭遇,十年过去,父亲竟然要做出与叔父同样的事。一样的深思熟虑、乘人不备,一样的受人指使,而且,连自己也要利用在内。韶安城中同袍的讲述刻骨铭心,但轮到此刻亲耳听闻,冲击更如当头霹雳。一时间,他呆呆坐着,几乎不知身在何处。母亲迟疑的声音跟着钻进耳中:“太子殿下真的有解药给辰儿,不会伤到身体?妾身实在想不明白,五殿下眼看要同辽人比武,这是好事啊,他病倒了,后面可怎么办?”

“想不明白就别想了,这是男人的事,为了我禹周的大局。”鼎剑侯淡淡说道,“与北辽不过是一时之争,太子殿下的地位才是千秋大事,宁王紧要关头临时不能上场,难免失爱于军前,自会有人替他收拾摊子。连我都是奉命而行,不去多问,你东想西想做什么。辰儿的解药隔日就会送到,否则两人同时病倒岂不露馅。”

亭中一阵寂静,随即母亲说道:“侯爷,妾身会按你的意思去办,辰儿日后若有怨怼,只恨我一个,万一日后事发,罪责也是妾身一人担当。但我有个不情之请,太子殿下要你办的另一件事风险太大,请侯爷回绝了吧。”

又是一阵寂静,鼎剑侯似乎也没料到夫人的口吻如此坚决,过了一会儿才喟然叹道,“你能想到的,我会想不到?但这一件却是非办不可,比起要你做的更加重要。我也不瞒着你,而今箭在弦上,于德殊已经领了命令,今夜就会办妥。”

林辰被震得发木的头脑又清醒了些,记起于德殊从前是府中的家将,有一身扎实的功夫。父亲早年带兵时因缘际会,救过他一家性命,于德殊感念恩情,此后一直追随效力、忠心耿耿,几年前鼎剑侯将他荐入了禁军。

林辰对于得殊并不陌生,每逢年节,这名身强力壮的旧部就会上门拜见父亲,节礼也从不落下。

他正在回忆此人担任了何种职务,就听见母亲颤声道,“天黑夜半,往宫城里塞个大活人,被发现了不就成了夹带刺客。我这几日刚听说了,宫中正在闹贼呢。若是查处起来怎么得了?侯爷快收回成命,让他万万不可啊!”

“连这也留心到了,还真不能小看夫人。”林淮安反而笑了,传入林辰耳际,是一种故作轻松,实则透出紧张兴奋的笑法,“不会牵连到府中,为了做到万无一失,你知道有多少人在暗中配合,又布置得多周密吗?今夜将那少年送进去,明日此时,殿下就能除去最大的敌手,而我鼎剑侯府也去了多年隐患,可以高枕无忧。你道前阵子辰儿待在静王府,为夫为什么着急,大皇子于我林家有夙仇,只要他还活着,总有一天会报复我们,伤害辰儿的。这个险,是值得冒啊。”

林辰默默听着父亲解释计划,打消母亲的顾虑,那个被制住的少年是静王身边的暗卫,在宫中连遭窃贼的档口将他送进去,被御林卫擒住,圣上得知了会有什么反应?

他讲得简短扼要。有些地方合乎情理,有些却令人费解,为什么能如此笃定,只要按计实施,静王明日进宫必定九死一生?林辰不清楚母亲是何感想,他只觉得自己全身从头顶寒到了脚底。终于想起,于德殊的差使,是督办每晚五更将西山新汲的泉水运进重华宫。

鼎剑侯大约是多日来日夜思量,又无人分担,因此颇有些不吐不快,这时已说到未来事成,就是从龙之功,必然加封鼎剑公,世袭罔替,为子孙后代谋得荫萌;又说,“宁王如今威胁日重,辰儿靠得太近,太子便会疑心我们家脚踏两条船,趁现在断了未必是坏事。非是我心狠,世间但凡卷入了天家权位,从来非此即彼、你死我活,此刻瞻前顾后,他日就轮到任人宰割了。”

林辰下意识地揉了揉有些发麻的腿,缓慢起身,极力不发出任何声响。他的头脑仍然混乱,但已经生出一个急迫的念头:尽快离开,不要让父亲发觉自己曾经来过。

天色已经黑透,雨还在下,刚刚一席对话用了多久?一炷香,两盏茶?与曾经历的二十年岁月相比多么短暂,却仿佛已然再次颠覆他的生命。印象中,父亲林淮安常常摆出侯爷的威严,但其实是个谨小慎微,有时甚至唯唯诺诺的人,他从未见过这种令人脊背发凉的决断与狠毒,第一次感到,或许从未真的了解自己的父亲。

该感谢今晚的春雨,木拐落在潮湿的泥土上,并不至发出声音,然而才走出两步,由远而近就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朝他奔来,叫道,“少爷,原来您在这里啊!”

林辰悚然而惊,但他已经来不及阻止,那个倒霉随从手上搭着一件披风,赶得满头是汗,“小的到处都找遍了,这半天看着了凉。”

亭中倏然寂静,门猛地开了,鼎剑侯疾步走了出来,厉声喝道:“谁在外面?”

林辰受到的震动还远远没有过去,但这毕竟是

第二回 了,他还经历过战场上那些生死悬于一线的危机。瞬息间,他本能地转了个方向,让自己看上去就像正沿着小径朝亭子走来,跟着回身低斥道,“大呼小叫成何体统,少爷我不过在太湖石那边打个圈,你这蠢材就找不到了。刚转个弯往这边走走,又被你吓了一跳,还不住口!”

说着,才向鼎剑侯行了个礼:“远远看见有灯影,好奇过来看看,想不到父亲还在忙,母亲是来送宵夜的么?”他只希望在夜色和雨水的掩盖下,自己的表情看上去不会太过僵硬。

鼎剑侯见到独子,眼中杀机顿时消散,,神色也和缓了一些,但仍然目光锐利地在他脸上盯视了片刻才道:“这么晚了,怎地不在房里好生休息,跑出来冒着雨乱走,转了多久了?”

“也没多久,镇日卧床休养,实在无聊。”林辰努力显得一如平时,笑道,“些许小雨,正好出来透透气。母亲煮宵夜怎么没有我的份?”

随从不敢再吭声,小心翼翼地上前将披风披在林辰身上,鼎剑侯夫人的心提到半空,此时才放了下来,又心疼儿子,连忙道:“腿没好全还到处走动,还不快些回去,宵夜什么时候少了你的,母亲待会儿就让人送去。”

林辰巴不得这一声,他心里思绪起伏,觉得全身僵冷,同时又紧张焦虑得快要冒烟,生恐再周旋片刻就会被看出异样,当下答应一声:“是有点累了,这便往回走。”说着将手中的伞交给随从,慢慢柱着拐杖转身离去。

鼎剑侯站在门前,望着儿子渐行渐远的身影若有所思:“辰儿的样子不太对劲,脸色太苍白了。”

“侯爷是说,他可能听到了?我看着不像。”夫人吃了一惊,又不禁惴惴不安,“咱们声音很小,外面也没动静,应该不至于吧?再说,就算听去一言半语,他也晓得侯爷的苦心,不会怎样的。”

“你别想得太简单了。”林淮安的脸上有一闪而逝的阴冷,“自打从北境回来,我看他变了不少,不肯回家,倒先在静王府住了月余,近日来不知在想什么,终日魂不守舍的。”

计划已经不容有变,他沉沉道:“辰儿记挂着公主,难保不会脑袋一热犯下大错。事情太大,还是小心为上。”

林辰回到自己的院落,呆呆坐了一刻。适才听到的对话一句句在脑海浮现,他突然意识到,父亲与太子谋划的两件事,已经将宁王、静王与雪凝全部卷了进去。有些地方说得隐晦,但他能感到其中的不祥。如果不是要摆布雪凝的婚约,为什么不惜下药也要让旁人顶替凭渊比武?还有针对静王的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