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钟纭并不知道虞芊堇的病,反而是宁瑟瑟的死占据了她的大脑,让她不得不清醒。
错付的母爱在亲生孩子离世的冲击中被重重唤醒,长达二十年的专注宠爱也没能阻止这份母爱回到原位。
宁瑟瑟死了,钟纭不可能做两全其美的梦,因为她永远都弥补不了宁瑟瑟了。
她现在只能疯狂追悔,只能努力追寻宁瑟瑟曾经的一点一滴,以发泄心中无处倾吐的绝望。
哪怕她知道,这些都已经太迟了。
……
遗体被转送到了殡仪馆,暂时以冰棺保存。
对虞家人来说,去探望那其中正安静沉睡的女孩,对他们来说是件必然会崩溃的事。
他们暂时没敢去,而是回到家中。
钟纭忽然展现出一种让人觉得可怕的执着,作为人、也是动物的母性让她在这一刻认准了自己的孩子,只遵循血脉的直觉,摒弃了其他一切,只想解开所有疑点。
以前只是不上心罢了,作为主家,虞家人真的想要知道什么,宋芳裕和虞芊堇根本就藏不住。
于是从宁瑟瑟十六岁踏入虞家后,她身上所发生的一切,她遭遇过的点点滴滴,她被掩藏的无人倾听的一切解释,终于被一把扯开,曝晒开来。
终于有人去听她想说的话,终于有人愿意去了解她,愿意去相信她。
可惜她现在无法知道了,她到死也是怀抱着不甘与沉郁的。
虞智为、钟纭和虞珩,三人默默听着家中每一个佣人的每一句话,又自虐一般,去询问虞芊堇和宁瑟瑟的每一个同学。
每得知一点真相,他们的心脏就空一点。
就像被虫蚁大肆啃食,乌压压的黑潮盖过了一切,盖过了他们曾经误解的一切,也盖过了他们的愚蠢。
其实反复回想那天下午虞芊堇的神态时,钟纭就已经隐隐猜到了,现在猜想被验证,她只有木木然,而后荒唐到想大笑出声。
良久、良久之后。
想通了一切,情绪随之而起。
“她好委屈啊。”
钟纭哭着看向丈夫和儿子,声线颤抖而含着愤怒:“她好委屈啊,她一直都被这么冤枉,没有人相信她,她以为的母亲也不会帮她,只会抹黑她、压榨她。”
“她是好孩子啊!”
“我们是帮凶!我们是帮凶!”
“……”
她的声音仿佛沾着宁瑟瑟曾流过的泪和血,在客厅中回荡嗡鸣。
□□的事实被毫不留情的揭露,虞智为和虞珩满眼都是搜寻不到信号的茫茫雪花。
没错,他们是受害者,但他们也是愚蠢的、自以为是的帮凶。
虞家人向来以宽厚仁善、温和端雅为名,他们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还觉得自己一直以来做的不错。
可是他们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们有多虚伪。
如果真的宽厚仁善,怎么会完全不了解宁瑟瑟的处境?明明只要稍微对她真心一点,就能察觉到其中古怪。
如果真的温和端雅,怎么会在她死后看似痛心,实则却隐隐侥幸?明明是虚伪自私,缺少同理心。
如果虞家人真的能做到曾经标榜的一切,那么哪怕不知道宁瑟瑟才是他们的亲生孩子,也绝不会让她受那么多委屈,不会这么容易让她丢了命,也不会造成如今无法挽回的局面。
他们对虞芊堇的宠爱蒙蔽了他们的眼睛,这其中或许有虞芊堇的故意引导,但他们的傲慢自大也绝对脱不开关系。
“我们都做了些什么啊?都做了些什么啊?现在怎么办?”
“哪怕再怎么对她道歉她也听不到,再怎么想补偿她也做不到,她死在那么冷的湖水下,哪怕我想握握她的手给她暖暖手,她都感觉不到了!”
钟纭自虐般地攻击着丈夫和儿子,也自虐般地攻击着自己。
说到后面,甚至又哭又笑,和她眼中无法排解的痛苦拧在一起,哪怕不出声,也能听到她的哀鸣。
她自诩是个好母亲,但她的好居然没能让她真正的孩子感受到半分,反而全给了另一个阴险毒辣、两面三刀的假女儿。
事到如今,虞芊堇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哪怕不用她承认,不用她配合警方说出,虞家人也已经完全明白了。
她分明早就知道真相,并心安理得鸠占鹊巢。
就算一开始她也是无辜的,可后来她处心积虑的陷害,甚至间接害死宁瑟瑟的行为,都容不得半点狡辩。
想到她曾经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个神态,背后都是精心计划,只为从多个方面全面地打压宁瑟瑟,作为被操控的虞家人,想到自己完全没有疑心地盲目信任她,就恨不得回去打醒自己。
虞智为和虞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死人什么都感受不到,死人也不会说话。
听到宁瑟瑟曾经经历过的一切,他们根本不敢深想,只想逃避,可是又要逼着自己去想。
她都说不出来了,他们怎么还能逃避?那样对她太不公平。
于是大脑开始疯狂加速,构建起关于宁瑟瑟这个人的一切。
以往她在虞家人脑海里的形象很单薄。
阴沉、木讷、但又有小心思,被虞家供着却反过来欺负虞家小姐的白眼狼。
现在,这一切都被翻转。
她没有欺负虞芊堇,反而一直被宋芳裕和虞芊堇联合起来欺凌打压,还要被陷害,面对他人轻蔑敌视的目光。
她的阴沉和木讷也不是她本来的样子,而是在这些事情桩桩件件叠加后被迫导致的。
似乎还能隐约想起来一些,刚来虞家时,她脸上总是带着笑的。
所有人之中,丢了命的宁瑟瑟,是最最无辜的那一个。
虞珩忽然笑了笑。
“对她来说,虞家还真是个地狱。”
“如果她当初没来虞家就好了。”
“……”
没人接话。
虞智为仰靠在沙发背上,双眼茫茫地盯着头顶的灯,明明灯光并不刺眼,他却双眼通红,流出泪来。
“错了,过去的二十年都错了。”
可是他们能做的、能挽回的却几乎没有。
宁大展死了,他们无处泄愤,宁瑟瑟死了,他们无法为她做任何事。
他们能做的就只有请最好的律师,往死里告宋芳裕。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整个虞家陷入前所未有的死寂中。
凝滞的气氛充斥着每一处,让家中的佣人惴惴不安。
就在当天,每一个曾欺负过宁瑟瑟的佣人都被开除,学校中对宁瑟瑟进行过校园暴力的学生、曾为了捧虞芊堇去戏耍宁瑟瑟的豪门子弟,每一个都被虞家想方设法地报复。
不顾旁支的阻挠抗议,不顾公司的稳定和发展,虞家主家三人就像疯了似的,不管不顾,只想找个地方为已经离世的女儿出气,哪怕她看不到。
不得不说,如果宁瑟瑟还活着,虞家根本不可能这样全心全意地站在她的角度思考,为她而伤为她而痛,现在虞家坚决的态度,其实可以说是她以死换来的。
但作为宁瑟瑟自己来说,无论生前多么渴望母爱渴望亲情,她可能都不愿意用死来换取这些东西。
……
在这之后不到一周,虞芊堇终于扛不住了。
她的嘴还是那么硬,好像什么都不说就可以保住现在的一切,但她的身体在缺少药物治疗后,很快就撑不住了。
再生障碍性贫血这样的病,摆在曾经疼她疼的像眼珠子一样的“家人”面前,他们却显得无动于衷。
虞芊堇是生病了,但宁瑟瑟可是死了啊?
病是她自己生的,不是谁给她造成的,而宁瑟瑟可是被杀的啊?
二十年来,已经养成了惯性的宠爱,和理智、愤怒、仇恨交织在一起,疯狂在心中冲撞,扎出一个又一个血孔。
惯性产生的那些心疼、难过、关心,好像在嘲讽他们,让他们明白这些感情都给错了人,都如了宋芳裕的意,给了她生下的女儿。
虞珩瞒着父母,经常一个人恶心发吐。
多年前已经快要愈合的心理阴影,如今忽然被无限放大。
他渐渐变得阴沉,变得寡言,和当初无数次被他冷嘲热讽的宁瑟瑟一样。
有很多次,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他会恍惚看到那个自己在扭曲,然后变成宁瑟瑟的模样,自己曾加诸于她的微妙恶意,如今全部化为利剑,剑锋一转,刺向自己。
其实他是在拿宁瑟瑟当出气筒,用攻击宁瑟瑟的方式,治疗自己曾在宁大展那里感受到的扭曲和恶心。
他怎么没意识到呢?他这样的行为,其实也是差不多的恶心。
……
虞芊堇转送去了医院,很快,虞家人就可以和她见面了。
虞芊堇预想过很多种可能,不幸的是,应验的是最最糟糕的那一种。
第一眼看到走进来的钟纭,她就明白了。